作者:梦溪石
陈济挑挑眉,也不恼怒,说过的话好似扔掉的纸,随即就抛到脑后去了,开始眺望四周,不时提出点稀奇古怪的问题,什么现在的长安城城墙有多久了,上面有没有前人写的诗句,什么你们长安城的乐坊多不多,最漂亮的小娘子叫什么,冬至宵禁不宵禁,宴会上有无歌舞。
听到后面,连严观海也忍不住背着他翻了个白眼,亏得谢维安还风度翩翩,颇有耐心回答问题。
“敢问越王殿下,您的副使是哪位?”谢维安兴许也觉得此人不太着调,视线扫过他身后,又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长胡子的都是三排往后了,也不太可能是副使。
“好说,这就是。”陈济随手指了指他身旁一名年轻人,“他叫崔玉,说起来北朝姓崔的也不少吧,他这个崔跟你们的崔,应该是同一个祖宗。”
清河崔氏?
严观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人如其名,对方容貌若要跟京中出了名的美郎君陆惟比,竟也毫不逊色,只是气度更为温和无害,见北朝几位重臣往来,崔玉便拱手见礼。
“在下崔玉,见过几位郎君。”
谢维安面上不显,心下却微微沉吟。
要说南朝不重视,来使规格也是皇子出马了,要说重视,这全是嘴上没毛的,这些人在南朝朝中肯定也不可能官位显赫。
陈济就不说了,他本以为对方派个越王来装点门面,副使应该才是正主儿,结果副使也是个跟陈济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这南朝,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谢相也许不信,崔玉可是南朝远近有名的才子。”
仿佛看出谢维安等人的疑问,陈济边走边给他们解释。
“他资质出众,十来岁就以文章出名,如今在礼部任职,再过两年,攒些资历,就能提拔为主官了。”
谢维安有些讶异:“原来是少年英才,倒是谢某见识浅薄,眼拙了。”
崔玉忙道:“谢相谬赞了,下官年轻气盛,见识浅薄,还有许多要向诸位学习的!听说谢相、严相二位是璋朝砥柱,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在下顿生仰慕,幸而这次奉命出使,否则还不知多少年才能看见如此风采!”
谢维安与严观海对视一眼,心说莫非这两人主打一个说好话,一个负责砸场子,倒是配合得不错。
一行人入了太极宫。
皇帝早等在那里,陈济虽然一露面就有些口没遮拦,但这等场合他好歹还是知道轻重的,中规中矩行了礼,奉上礼单,彼此说了些场面话。
南北两边往常也会互派使者,频率不高,只是几年一回,也都挑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处于不和不斗不率先开衅的状态。
北朝有柔然为边患,南朝也有南方山谷里的山民,官方称为夷民,北朝也称其为南夷。这南夷山民彪悍好斗,虽然不像柔然那样三不五时就劫掠边城,但他们也不接受中原王朝的统治。贞兴帝的父亲,也就是南朝上一代皇帝曾经派大军征讨,想彻底荡平南方,扫除隐患,最后也是两败俱伤,铩羽而归,后来他们就与南夷山民达成协议,南夷名义上归南朝管辖,实际上依旧由自己的部族首领头人作主决定族内事务。
到南朝如今的贞兴帝登基,他从起初的休养生息,到如今沉迷享乐,仿佛整个南朝也跟着在绮丽旖旎的氛围中浸染不出,连北朝人也逐渐被麻痹了,认为南朝如今耽于安乐,失了进取之心。
直到对方一举拿下燕国,如平地惊雷,将北朝人炸醒。
如今朝堂上的北朝人望着意气风发的越王陈济,忽然意识到,以往他们所认知的南朝,可能与实际有所出入。
陈济带来的不止有礼单,还有贞兴帝的手书,其中辞藻华丽,谈及两国交情,希冀结好,也提到了联姻,不过都是泛泛之词。
章骋如今登基几年,对这些表面文章也颇有心得,知道手书上说的都是外交辞令,做不得真,对方此行的真正目的,还得等陈济亲口说。
果不其然,寒暄的场面话说罢,双方进入正题。
陈济就道:“听闻陛下姐妹众多,我朝如今也后位虚悬已久,不知是否有幸,能得陛下赐下公主,共结两国百年之好?”
“璋辰两朝若能得享太平,福泽百姓,我朝陛下自无二话,不过这结盟到底要怎么结,可有具体的条款行文,盖章署名?公主身份尊贵,陛下待她们如珠似玉,怎能轻易说许就许的?”
说话的是严观海,皇帝不会轻易在这种事情上表态,眼下还是朝臣的交锋阶段。
陈济一笑:“这还不好办,我皇父也有一女,受封临仙公主,是我的异母妹妹,芳龄十六,待字闺中,若陛下有意,她也可以嫁到北朝来,听说陛下如今也无皇后,正正好是一桩天赐良缘。”
谢维安道:“越王此言差矣,联姻是锦上添花,而非盟约关要,贵国陛下既然有心结好,可以两国每年互派使者,增加商贸等事上详谈。”
陈济面露诧异:“难道当日贵国和亲柔然,下嫁公主时,也问柔然人要了保证,说多少年内不得侵扰吗,柔然人肯遵守吗?既然是两国交好,自然是先叙情,再议事,情分到了,事情也就谈成了。我们大辰毕竟还是讲道理的,不像柔然人那样蛮横,你们嫁了公主过去,我们也会嫁公主过来,不是很公平么?”
这话便是明晃晃的挑衅,换个人都忍不了,两边朝臣都有些骚动起来,个个面露愠色,蠢蠢欲动。
连上首的皇帝,也神色阴沉。
陈济却全然不惧,他坐在郑重,恍若未见,反倒昂起下巴,好似恨不得有人出头来驳倒自己。
李闻鹊皱起眉头,他苦于言辞拙劣,无法出口成章地训斥此人,这等场合又不能破口大骂尽出市井俚语,否则会更让南朝笑话。
他左右看看,见长公主不在,心下不由可惜。
若长公主在此,以她的口舌,必能令这姓陈的无地自容。
原本这使者陛见,按常理也就是彼此说些场面话,她便没有出席,只等稍后宴请再露面,却没想到陈济开门见山就开始来事了。
谢维安沉声道:“我朝公主身份尊贵,并非货物,越王殿下既然也是读圣贤书长大,应该知道礼尚往来才是,我等盛情款待,却换来越王如此无礼,殊不知柔然虽然猖狂,如今却几乎已经没有柔然了,难道越王不知道吗?”
崔玉忙打圆场:“越王年轻气盛,说话难免失之稳重,还请陛下与诸位宰执包涵,在下代他向诸位请罪!”
又扯扯陈济的袍袖,示意他注意言辞。
陈济这才不情不愿道:“玩笑耳,何必当真?”
至此,越王混不吝的印象算是给众人落下了。
会见在不怎么愉快的仓促中结束,来使被迎到偏殿稍作歇息,等待稍后的宴请。
与先前陛见不同,宴请多为重臣宗室,人没那么多,规格却更高些,原是北朝这边精心准备的,也是表示欢迎之意,如今有了陈济口没遮拦这一出,难免就让人有些扫兴。
章玉碗是稍晚与义安公主一道入宫赴宴时,方才听说早前发生的不愉快。
她挑了挑眉,并没有因为对方谈及和亲柔然的往事就勃然大怒,反是道:“这南朝很是有趣。”
义安公主惴惴不安:“那越王如此傲慢,只怕南朝上下更不好相与吧?”
章玉碗道:“不必担心,陛下心中有数。”
但这种泛泛的安慰之词没有办法安慰到义安公主,反倒让她更加忧虑了。
原因无他,如果真要和亲,长公主早年已经去过柔然,不可能选她,而以博阳公主的为人,去了南朝,恐怕只能加速两国早日开战。
唯独义安公主,性情柔顺,又是皇帝亲妹,是最合适的人选。
诚然,南朝不比柔然,那边气候宜人,富庶繁华,只会比这边更好,不会更差,但是老皇帝已过天命,膝下儿女众多,真嫁过去,也不过是多一个深宫怨魂罢了,无论受宠不受宠,未来都不见得光明。
义安公主胡思乱想之间,宾客已经陆续到齐。
越王陈济被安排在长公主的座席正对面,谢维安与严观海也充作陪客,但他们的座次都在公主之后,另有城阳王世子、李闻鹊、刘复等人,皇帝一双儿女因年纪太小,没有出现,嫔妃也一个未见。
陈济拿起酒杯闻了闻,醇厚中带着果香,应该是宫里常见的桃酒。
他遮住嘴巴,脸微微侧向崔玉,声音几不可闻。
“他们是不是吓坏了,怕我借酒装疯说出更难听的话,才只上了果饮,连正经的酒都不敢上了?”
“差不多就得了,”崔玉也小声道,“您再这样,小心出不了长安!”
“那些话很难听么,我觉得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们要是受不了,刚才怎么没人怒发冲冠?怕是外厉内荏,虚有其表,不枉我走这一趟。”陈济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正好,这回人更齐了,对面的就是邦宁长公主吧,待会儿就先从她下手好了!”
第108章
崔玉一听他好像还想闹事,皱了皱眉,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
越王行事自有主张,用不着他亦步亦趋纠正,这次出使,固然有朝廷的考虑,但落在个人身上,自然会有些不同的思量。
要说私心,别说他们南朝,就是这眼前个个衣着光鲜的北朝王公贵族,又有哪个心里没怀揣点小心思,说是各怀鬼胎也不为过。
想及此,崔玉的目光从殿上诸人一一扫过,从下首的长公主、义安公主,再到谢维安、李闻鹊等人。
帝国贵胄,朝廷精英,尽收于此。
崔玉望着众人面带笑容的轻松神色,心下不由微微一叹,随即又在其他人发现之前,低下头,品尝手中桃酒。
他没留意到这些笑容满面的人里边,有一个与众不同,从头到尾的笑容都很勉强,甚至面带忧色。
章玉碗不是没注意到身旁义安公主的异样,她只当对方还为了联姻的事情忧心,孰料对方这一路走来似乎想通了某些事情,待近侍击磬,趁着宫人弹奏箜篌时,章玉碗就听见义安公主对自己小声道:“阿姊,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真需要有人去和亲,我就主动请命前往。”
“你不必担心,事情还未必到了这一步。”章玉碗道。
“我知道,我只是怕陛下对姐妹情深,回头若博阳姐姐哀求,他也许会择宗室女嫁之,可南朝如今威势渐大,若真要和亲,如何能以旁支血脉来糊弄,南朝必不会忍受这等委屈,”
义安公主既已下定决心,说话便流畅许多。
“当年阿姊可以为了家国社稷,前往柔然,如今我也可以,而且南朝繁华,情况比柔然好了许多,我委实不该矫情的。我已想好了,到时候我会主动请缨的。”
说罢,她的表情反倒放松下来,好似卸下一大块石头,执起酒杯连饮两杯,难得的豪爽让旁人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两眼。
以章玉碗的聪明,也暂时猜不透南朝来使此番目的,很难确定最后究竟还需不需要公主去联姻,但她仍是道:“璋国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也将会是最后一个,想必陛下也作此想。你别着急,也暂且不要在今日出声,对方来意不明,陛下他们必是要先诈一诈的。”
姐妹二人低声说话,那头乐声一曲终了,陈济端起酒杯,上前先向皇帝祝酒,言辞倒是还中规中矩,只是到了其他人那里,一下就变得锋芒毕露。
陈济先是从自己那一边距离最近的谢维安开始。
他笑着问:“怎么不见赵相了,这位可是三朝元老,就连我皇父,也让我捎来问候呢,可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不适?”
谢维安不相信南朝人半点风声都不知晓,对方这样明知故问,摆明是要找茬,但有了先前迎接时的经历,对他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态度,谢维安也没多大意外。
“赵群玉畏罪自缢,如今已经回老家下葬了,越王若想探望祭扫,我可禀明陛下,择日派人带越王前往。”
陈济玩味道:“那倒不必了,我只是听说谢相是赵群玉的门生,曾得到赵群玉一手提拔,方才有今日地位,怎么还恩将仇报,将老师扳倒,难道说寒素之族出身的人,就是如此吗?”
谢维安面色淡淡:“我身为璋国官员,先公后私,先国法后私情,想必越王殿下是能理解的,若是不能理解,我倒也要怀疑辰国那边的官员,是否公私不分,坑瀣一气了?”
陈济啊了一声:“谢相怎么就恼了?我只是好奇问问罢了,毕竟赵群玉在你们北朝当了那么久的宰辅,连我都听说过他,谢相大公无私,实在令人敬佩!”
他这张口就有些阴阳怪气,即便之前没在场的人,也对这位越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南朝派了这么位正使过来,是故意来找事的?
可陈济还没完,绵里藏针说完谢维安,又去讥讽严观海,说从未听说过严相有什么功绩,倒是听说陛下有位严妃,难道你们两人是亲戚,直接将严观海说得脸色比锅底还黑。
崔玉倒是跟在他后面,一个个赔礼道歉,他也没拦着陈济不让说,但陈济说完,他必圆场找补,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这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让众人不由得怀疑真正的使者其实是崔玉,只是对方身份地位不如陈济,不好当众拆陈济的台。
却说陈济得意洋洋,像小孩子摆弄玩具攻城略地一般,又来到章玉碗和义安公主面前。
他看了两位公主一眼,忽然拱手道:“听说陛下有三位姐妹,皆是才貌双全的公主,二位想必就是博阳公主和义安公主了吧?”
义安公主看了看章玉碗,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就道:“越王客气了,我的确是义安不错,不过我旁边这位,却是长姐邦宁长公主,博阳公主身体有恙,并未赴宴。”
陈济讶异:“是那位刚从柔然归来的长公主吗?若两国联姻交好,迎娶公主,我们南朝,可只要冰清玉洁的公主,不要在柔然待过的。南朝教化文明,人人知礼,与蛮横粗狂的柔然人截然不同。”
言下之意,不仅是羞辱长公主,更暗示北朝人与柔然人差不多,才能接受公主嫁去柔然。
这话的侮辱性实在太大,以至于连义安公主这样的性情,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但她毕竟不够伶牙俐齿,一时之间张了张口,只能喊出“无礼之徒”,却说不出更激烈的话来反驳,气得面容煞白。
何止是他,在场众人,个个当即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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