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溪石
“事不宜迟,你我各自把事情安排好,一个时辰后在城门处见。”
她将时间安排得这样仓促,也是怕陆惟醒来之后再出手阻拦,与她纠缠。
公主知他心意,但此行非去不可,别无转圜余地。
他们自张掖相见,一路辗转跌宕,几经生死,仿佛刀口舔血惊心动魄已经成了寻常事,可公主知道,陆惟早已变了。
与她有关的事,他变得“胆小谨慎”。
陆惟希望她平安喜乐,更胜过看天下大乱。
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生逢乱世,他们都身不由己。
身居高位,就注定关键时候,必须挺身而出。
张掖鬼市里羊肉铺门口那对麻木的爷孙,上邽城内被逼走投无路的流民,王二那一声声宁有种乎的质问,还有平生胆小躲事最后却为护百姓而死的杜与鹤,都一次又一次无声沉默地提醒着她。
一个时辰后,公主骑着洛阳城内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马,与侯公度和他的二十骑,在北门相会。
风至站在苏觅上官葵等人身边,含泪目送他们离去。
公主高髻幂离,一身春水绿波的衣裳,只回首隔着轻纱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就此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陆无事跟着出去送别,从外头归来,却面色犹疑,愁容不展,似在苦恼等陆惟醒来,如何向他解释这件事。
却见原本应该昏睡的陆惟早已睁开双眼,端坐如常,双目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困顿之色。
“郎君……”陆无事惊讶止步。
既是早就醒了,为何不去送一程?
陆惟神色清冷,似看出他的疑惑。
“相见不如不见,她既希望我守好洛阳,那我就在此等她。”
章玉碗,你最好信守承诺。
否则,我余生便是将这天下彻底搅乱,也要让他们统统为你陪葬。
第130章
为了尽量不引起注意,公主与侯公度一行没从来时的路走,而是绕道北面,再经由原先的雍县入长安,沿途非必要尽量不入郡县,也不停靠官驿,只在民间客栈歇息。
换作旁人,别说女郎,就是世家出身的子弟,怕也吃不了这苦,公主却不声不响,竟与侯公度等人起居用度,别无二致。
虽说这次从长安出发路上遇到的种种事情,让侯公度对公主已有全新认识,但这么七八天下来,无疑又是刮目相看,叹服有加。
到了华阴,距离长安已经很近。
这里客栈驿馆随处可见,大大小小,规格不一,都是为了方便往来长安道的旅人,公主等人原本赶得快一些,在城门关闭之前还能入长安,但他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在此地过一晚,顺便商量对策。
时值黄昏,寒意渐重,客栈里进进出出的人,都已棉服大氅,有些怕冷的,连貂帽都戴上了。
此地是华阴最大的客栈,公主他们选了这里,倒不是因为舒适,而是人多更好打探消息。
二十几人分散开来,零零落落坐了几张桌子,没有凑到一块,公主与侯公度二人更是坐到角落里去,公主连启程时的青衣也不穿了,换了一身藏青近黑的颜色。
“我看这来来往往的人,没比之前少多少,可见长安城现在应该是能正常进出的。”侯公度低声道。
言下之意,他觉得素和可能是个人遇到什么事情,才迟迟没有回去,而不是长安出了事。
公主微微点头:“若是这样,自然最好,那我明日一早入城之后就直接进宫,劳烦将军找人去一趟公主府,问问素和的下落,还有白芷,她比我们早了七八日过来的,现在可能也还在……”
她话未落音,隔壁桌也传来议论声。
动静稍微大了点,公主与侯公度耳力又不错,自然听个一清二楚。
“听说长安前几日突然白天也关了城门?”
“可不是,蹊跷得很,我当时正要带我家媳妇回她乡下娘家探亲去,突然就给堵在城门口了,等了半天也不见开,说是抓逃犯呢!”
“胡扯!长安那是几朝古都了,说难听点,连天子驾崩都没这阵仗,什么时候抓逃犯要关城门抓了?那么大个长安城,就算关了门,就能捉到了?”
“可不是呢,关了整一天,隔天就开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不是因为南边打仗的事儿?听说南朝和柔然人都打过来了?”
“离大老远呢,也不关咱们事吧?”
“难说……”
说话的两人显然是商贾,消息灵通些,可也灵通得有限。
借着举杯喝水的姿势,侯公度挡住自己微微一变的脸色。
作为负责长安戍卫的人,他当然很清楚,长安城门在不应该关闭的时间突然关闭,意味着什么。
这两个小商人有一半说对了,历来就连天子驾崩,都没有白天突然关闭城门的规矩。
上回他们追击搜查刺杀公主的柔然刺客,当时已经快要到了城门打开的时间,可是做的打算也仅仅是延迟半个时辰,这也已经是极限了。
因为规矩就是规矩,像长安这样一座体量的城市,它一举一动所影响的,远不止是一城百姓。
即便只关闭了一个白天,它背后所透露出来的,也绝不是轻描淡写的简单结果。
长安,很有可能真的出事了。
这家客栈的吃食不错,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也很能勾起食欲,但侯公度一下就没了吃饭的胃口。
“大娘子,我们……”
他用了出门在外的称呼,正想跟公主说些什么,却见公主心不在焉,视线落在了不远处。
侯公度不由跟着望过去。
门口进来四个人。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一个病恹恹垂着脑袋看不清脸的男人,一个扶着丈夫的年轻小媳妇,还有个战战兢兢跟在后头带着包袱行李的小婢女。
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戴着幂离,脚步虚浮,应该是身患重病。
反倒是小媳妇虽然低眉顺眼,身量却差不多要跟丈夫一样高了。
客栈最怕接到这样的客人,因为要是碰上倒霉不走运的时候,客人死在他们客栈,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就算客人不闹不追究,客栈也免不了觉得晦气,掌柜于是忙忙上前去,像是要拦住他们入住。
但这小媳妇出手很是大方,直接两块银饼子放下,还拿了个方子让掌柜帮忙煎药,说是自家男人染了风寒,要回老家养病,还顺便让掌柜找个人来伺候。
老妪见状就很是不满:“怎么着,你一个人伺候不了他,还要再花钱?我们老何家娶你进门,是让你来当金尊玉贵呼来喝去的娘子吗?”
小媳妇虽然低声细气,却不肯让步:“阿娘,伺候男人是个力气活,这不是还得服侍夫君沐浴更衣,我力气小,干不了。”
老妪冷笑:“你干不了?你没进门那会儿还能把猪扛起来呢,现在就装起柔弱来了?我告诉你,咱家没那财力,养不起什么下人!”
看来这全天下的婆媳都少不了闹哄哄的,便是这家男人都病得快要死了,婆媳俩还能在大庭广众下斗上嘴。
旁边听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
“我说你这老婆娘也别太苛刻了,人家小媳妇说不定肚子里还揣着你们家孙子呢!”
“就是,一会儿要是给累没了,你那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出第二个!”
老妪狠狠地剜他们一眼,她那张明明布满皱纹,却抹得比墙还厚的脸着实能把人吓了一跳。
但老妪显然也知道嘴巴刻薄的人不少,懒得搭理他们,只是伸手飞快把小媳妇放在柜上的两块银饼子扫走一块。
“这些尽够了!当谁都是金山银山不成,咱们家是破落户,你这败家娘们!”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
“这老虔婆还挺抠门!”
“这么抠不如把一顿饭分成两顿吃算了!”
小小闹剧过后,四个人一前一后跟着伙计去后头院子安置。
客人们来来往往,天南地北,多的是其它话题,根本不会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
反是公主和侯公度收回目光,半晌没说话。
两人沉默良久,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公主、侯公度:……
“如果我眼睛没出毛病的话,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有点神似汝阳侯刘复。”
公主缓缓开口,措施谨慎,好像斟酌了很久。
侯公度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个老妪,我看着,也有点像越王。”
越王陈济,来使北朝。
汝阳侯刘复,在禁军里当文书。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打扮成这样就算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演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
公主和侯公度坐得远,那“婆媳”两人的争执没能全听清,但是陈济脸上那层比墙还厚的扑簌扑簌往下掉的粉,他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兴许是,他们路上遇见了什么事。”
侯公度的表情又微微抽了一下,勉强给他们找了个理由。
众人是在稍晚时候会合的。
刘复对自己的打扮不以为耻,反倒虚心请教公主他们。
“我方才是不是学得不像?”
公主:“……下次不要捏着兰花指说话,真正的小娘子没你这样的。”
刘复疑惑:“不会吧,我看临水坊的小娘子都这样。”
公主扶额:“那是为了你的喜好,外边的小娘子哪个这样?”
陈济毫不客气地嘲笑:“我早说了,过犹不及,你庆幸是被长公主先发现吧,若是长安追兵,你现在尸骨都凉了!”
他不笑倒还好,一笑脸上的粉又开始往下掉。
侯公度一时没控制住,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跟着你们一道,那个生病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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