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溪石
章玉碗的眼圈也红了。
她与章骋,虽是堂姐弟,中间有十年未见,起初也是出于共同利益,方才走到一起,但从头到尾,章骋仁至义尽,没有对不起她,该封赏的该出头的,样样都到位了。至于那些许帝王心思,根本不算什么,别说皇帝,便是寻常百姓,谁又能没点小私心,两人几番来往,便是假戏也能作出几分真情了。
回想自己离京那时,章骋依依相送,谁承想,这一别竟成诀别。
这北朝皇位,十年间换了三人,竟似诅咒一般。
章骋固然有种种毛病,可再怎么也比其他人好,他这一去,放眼北朝,又有何人堪为君王?
章梵这是要扶持幼帝,还是要自立?
谢维安和严观海两个人手无寸铁,只能张嘴痛骂,什么也做不了。
章骋的尸身被收拾带走,连血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两人恍如梦中,半天都没回过神,一半是吓的,一半也是惊怒。
章梵没有在殿内留人,想必的确是给了他们三天时间,打算让他们在此地软禁度过,直到做出决定为止。
他可以杀皇帝,却不能把谢维安和严观海也杀了,毕竟如果他还想维持朝堂局面,就少不了这两人出面去主持大局,若他们愿意为自己弑君遮掩,那必是更好的,毕竟章梵若想服众,以后肯定还要把弑君的罪名往别人身上推。
事到如今,素和也无法再躲藏下去了,揭开帷幕露出身形。
谢、严二人自然吓一跳,谢维安最先反应过来,让他出去之后直接去找刘复,如今放眼宫城,只有刘复是最有可能带他平安出去的人。
但外面俱有侍卫,怎么出去是一个问题。
只见谢维安绕到左边圆柱后面,轻车熟路揭开墙上挂画,又在画后将一块青砖抠出来,由此打开御座桌案下面的地道,给素和指了一条路。
“谢相说,这地道原是当时扳倒赵群玉,陛下告诉他的,以备不时之需……”素和皱起眉头,“那地道不长,出口正好是冷宫外头,但我不知道为何会有人发现我的踪迹,还能那么快追上来,难不成是严观海走漏风声?”
“是宋今。”章玉碗解开几人的疑惑,“对付赵群玉时,宋今想必是陛下最坚定的盟友,这条地道说不定还是宋今告诉陛下的,他既然与章梵勾结,自然也会想起这条地道,将你们所有出路都堵死。”
刘复咬牙切齿:“宋今这狗贼!”
章玉碗叹了口气,没有跟着骂。
当日宋今东窗事发,她就想提议皇帝杀人,以绝后患,但是皇帝刚利用宋今装神弄鬼,还以先帝的名义杜绝众臣请立太子,一时半会也不好那么快把人杀了,就把宋今软禁起来,严加看管,以为这样就能让宋今翻不出手掌心,谁料除了宋今之外,宫里还出了个内贼,以章梵的身份,想要找机会跟宋今联系勾结瞒天过海,总是有无数办法的。
所谓今日之果,他日之因罢了。
素和道:“殿下,还有一事,我事后想起来,有些疑惑。章梵似乎原本不打算杀了陛下的,还想等陛下自己退位,可是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改变主意下了手……”
刘复也不解:“是了,他既然一开始就打算下死手,又何必提议陛下起草诏书,这诏书还没起草呢,他是打定主意扶持齐王了?”
侯公度还未从皇帝被杀的消息中缓解过来,只是静静听他们说,没有开口。
章玉碗却摇摇头,说出一句更令众人震撼的话。
“不,恰恰相反,这是因为他也打算放弃齐王了!”
第133章
如果章骋当初不是因为怕死,把李闻鹊调到身边,又因为怕死,不敢让李闻鹊离开,而是听从谢维安等人的建言,一早让李闻鹊陈兵边境戒备,今日之祸未必会发生。
如果当日跟章梵交谈的人是谢维安而不是刘复,谢维安肯定也会敏锐察觉到章梵隐藏已久的不满,从而将威胁掐灭在萌芽中。
但世事从来没有如果。
章骋有无数个理由不应该死,章梵却只需要一刀,史书原本的车辙就会改向。
章梵也有无数理由不发动这场宫变,但他一念之差,依旧举起屠刀。
同样的,他举起手中的刀之后,也有无数理由说服自己继续走下去。
意外接踵而至才是朝代更迭中的常态,更何况是在这种世道之中。
换作十年前的章玉碗,绝不可能对乱世人心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而现在,她却不得不说出残忍答案,来打破他们的幻想。
“因为严观海说的那番话。他当着章梵的面,发誓对陛下绝无二心。章梵原本的确是没打算马上杀了陛下,但是严观海的话让他意识到,陛下一日不死,事情随时就有可能出现变数,一旦禁军里有人起了二心,想要当忠臣救驾,陛下就是现成的正统,只有陛下死了,禁军所有人才能横下心跟着他干。”
“而齐王,陛下只有这一子,陛下不在,他就是毫无争议的继位人选,章梵既然放弃了陛下,就不会再选一个注定是杀父仇人的齐王。”
刘复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失声道:“章梵想自立为帝?!就凭他在京城那些禁军,顶多能坐几天皇位过瘾,等李闻鹊他们稳定了局面再回师京城,他就死定了!”
侯公度深吸口气,纠正道:“李闻鹊能不能稳住战事,还是两说。这次南朝来势汹汹,我方又输了首战,如果李闻鹊在前线全军覆没,章梵凭借着长安地形,再挟持长安权贵百姓,易守难攻,说不定还真能立下。”
他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公主却能理解,帮他接了下去。
“退一万步说,就算南朝占据上风,逼迫北朝投降或和谈,他们也不会为难章梵,章梵未必需要自己继位,只要再扶个愿意跟南朝合作的傀儡宗室登基,总是会有许多路子的。如此情况下,齐王反倒成了最坏的选择。”
刘复六神无主,为了逃出长安,他能想尽办法,但现在需要动脑子分析局势,他反倒不行了。“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我老娘还在城里,我怕章梵找不到我,会冲她下手!”
“不必担心,章梵现在也许比你还慌,根本顾不上那些。”公主安慰他一句,聊胜于无,“谢维安现在肯定想尽办法在为我们拖延时间,当务之急,我们等不了援军到来了,要想办法入城。”
“就我们几个?能做什么?”刘复愁眉苦脸。
侯公度望着他,一字一顿,说出公主想说的话。
“擒贼,先擒王!”
……
“三天快过去了,你想出什么好办法没有?”
严观海瞅着不言不语的谢维安,心里忍不住骂,嘴上却忍不住出声。
这家伙平时能言善道,关键时刻怎么就派不上用场了!
他见谢维安不吱声,又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章梵没短了他们吃喝,但两人精神都谈不上好,严观海还要更差一些。
君王在眼前被杀的情景,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这几天严观海睡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皇帝血溅三尺的模样,要不是还有个谢维安在这里陪他,他恐怕早就崩溃了。
最初的惊惧被时间缓解之后,又有更深层的隐忧浮上来。
“你觉得那狗贼会自己当皇帝吗,还是让齐王……”
如果是齐王的话,他这舅舅作为至亲,或许能得幸免吧?若是章梵狗贼早日伏诛,那齐王年幼需要辅佐,他这舅舅不也就能……
“我劝你现在先不要做权相的美梦,我们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还不一定。”
谢维安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对严观海的想法洞若观火,也打碎了他的浮想联翩。
严观海先是有点恼羞成怒,随后又清醒过来。
他知道谢维安说得没错,章梵连皇帝都敢动手,又怎么会忌惮他们区区两个臣子?就算真要扶持齐王上位,他这个舅舅对章梵来说也是阻碍,现在留着他们俩的命,只是想让他们帮忙安抚众臣,把弑帝的事情圆过去而已。
严观海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往谢维安那里靠了靠,仿佛这样就会多点安全感。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假意跟章梵合作,等他遂愿,是不是会把我杀了?毕竟我是齐王的舅舅……”
“你从头到尾就想错了。”
“啊?”
谢维安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神似乎隐含怜悯。
“章梵不一定会杀你,但一定会杀齐王。”
严观海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章梵既然连陛下都敢下手,自然也不会吝惜齐王的性命。一个活着的齐王,总是各方争夺的猎物,不会比陛下更好控制,事到如今,留着齐王,反倒是留着污点,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谢维安与公主根本没有碰过面,却做出了近乎一样的判断。
严观海的脸色越来越白,听到最后,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
他思来想去,知道谢维安没有危言耸听吓他,章梵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此人先前,我就当他是个纨绔子弟,跟汝阳侯一般,可谁能想到,他还有这等野心?”从前种种掠过,严观海想起了一桩往事,“当年赵群玉在时,禁军被冯醒捏着,那时候章梵就已经是禁军统领之一了吧,他藏得可真够深的,陛下因他姓章,也把他当自己人,唉!我早就听说章梵私下对李闻鹊压在自己头上有些怨言,可也没当回事,早知道……”
世上没有早知道,所有“早知道”都不过是事后的追悔莫及。
严观海顿时泄气:“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坐困愁城,等死罢了?”
谢维安:“三天将至,章梵很快会找我们,他要的无非两件事。一是让我们帮忙作证,遮掩陛下之死,多半是以陛下病重为借口,他知道自己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就算要宣布陛下驾崩也不能是在这个时候。二者他想与南朝和谈,也得用上我们。”
严观海嘴唇微颤:“要我们当卖国贼?”
谢维安不语。
严观海烦躁不已,起身来回踱步,可又因为这几天没胃口,吃得不多,很快就头昏眼花,不得不重新盘坐下来。
“你是不是还有办法?谢维安,你平时就狡猾,现在肯定还有办法的,对吧?”
谢维安摇摇头:“我的办法就是拖,拖到长公主他们过来解围为止。”
“长公主……”严观海刚说三个字,马上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你就别逗了,就算侯公度那几百人跟着一块回来,他们能顶什么事?连长安城城门都打不开,更别说宫门了!外面又不知道陛下的事情,章梵只要反口咬定他们是来谋反的,就可以直接将他们拿下!”
他越说越觉得局面无望,绝路颓唐。
“要不,我们就从了吧!先把命保住再说,你也别觉得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反正你之前弑师之名都能背了,再背个弑君的锅,熬过这一阵,对你来说也没什么。”
谢维安叹了口气,他也觉得严观海竖子不足与谋,但是上天只安排了一个严观海跟他关在一起,他也没有选择。
“章梵这几天都没露面,说明素和应该已经平安逃出去了,只要他出去,能找到长公主或陆惟,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严观海不理解:“就算长公主再得陛下信任,她也只是一介女流,陆惟就更不用说了,大理寺卿能做什么,你凭什么相信他们?”
谢维安缓缓道:“可能是因为,谢园那起井底埋尸案吧。”
严观海一头雾水:“那件事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谢维安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得懂,摇摇头,忽然笑了。
“我本以为我是孤独的,到了如今才知道,这天下,也不只有一个谢维安,足矣。”
……
“你们想回长安?”
陈济讶异地看着公主和侯公度,那眼神就像在看两个准备白白去送死的傻子。
侯公度反问:“越王可有其它办法?”
陈济顿时语塞。
他哪里有其它办法?
眼下长公主这几个人,要兵马没兵马,要地利没地利,就侯公度那几百个人,都不够章梵塞牙缝的,真正有大军的那些人又在边境跟他们南人作战,怎么看都是个逆风局。
“我记得洛阳也有府兵吧?要不然带上洛州的兵马,去攻城?”陈济胡乱出着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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