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溪石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陈济旁边的幂离女郎身上。
“这位就是敕弥可汗的小可敦吧?不知你们柔然人来此,又是想做什么?总不会觉得我们北朝连你们柔然人都打不过吧?”
幂离下,女郎张口,说了一连串的柔然语,竟是一气呵成,未曾停歇。
她语调低沉,全然是陌生的口吻,但不知怎的,谢维安的脸色竟微微一变,继而眯起眼。
很快,他又恢复如常。
“小可敦见谅,我们听不懂柔然语。”
陈济道:“我来代为翻译吧,现在贵国要同时应付辰国和柔然,已经捉襟见肘,如果再加上一个吐谷浑,怕是三面受敌,连长安都有危险了吧?雁门钟离战死沙场,如今你们雁门将士的士气都快散了吧,即使柔然现在骑兵不多,也能让贵国足够难受,若贵国愿意,柔然也可以同时与你们和谈。”
谢维安摇摇头:“区区柔然,早已被我们打得七零八碎,怎配提和谈二字?”
陈济道:“据我所知,你们早就将西州守兵调到东面去与我们辰国打仗了,这也不是秘密,若吐谷浑趁此进攻呢?我没记错的话,吐谷浑的汉王何忡,原先好像是贵国叛将吧,他难道不会怀恨在心,趁机怂恿吐谷浑王出兵吗?”
谢维安冷冷道:“你们这是在威胁我们?”
陈济一笑:“也不能叫威胁吧,小可敦说的这些,你们肯定早就想过了,正是因为知道我说的都有道理,你们不妨好好想想,换作另一个使者前来,而不是我,只怕会比现在更加趾高气昂。”
董恂忽然插嘴:“前面那些话,是越王的意思,还是小可敦的意思?柔然人到底想要谈什么?”
陈济道:“自然是小可敦的意思,她深受敕弥可汗信任,那些话同时也是敕弥可汗的意思。柔然人逐水草而居,牛羊在哪,他们就在哪,雁门是越不过的关隘,他们并不想入关,也没兴趣得到耕地,只要更多的奴隶与财货粮草,至于具体数量,谢相不妨禀告贵国陛下,再给个准数。不过我得告知谢相一句,我们时间耐心有限,小可敦也急于回去复命,如今柔然人还未集结兵力大举进攻,敕弥可汗正在等小可敦的消息,若再晚几天,柔然人未必还有耐心,毕竟就快入冬了。”
每年入冬之前,柔然人必要大肆劫掠一番,去年因为柔然王庭被灭,敕弥带着余孽逃往敖尔告苟延残喘,别说劫掠了,残兵怕是能活下一半都是好的,结果今年一看时移世易,就又动了心思,甚至还跟南人暗通款曲,南北呼应,对北朝形成夹击之势。
若换了从前,这样说话的柔然人,早就被赶出去了,一举击溃柔然的呼声也会高涨起来,但现在,谢维安仅仅只能握紧拳头,不发一言。
“我会如是禀告陛下的。”
陈济进一步催逼:“我们只在长安待两日,两日之内,必须得到你们的消息!”
谢维安断然拒绝:“不行,两日太短了!”
陈济摇摇头,寸步不让:“只能两日,前线战事瞬息万变,你们若早点下决定,我还能帮你们多谈些条件,若是等辰国打下更多领土,就算我不要洛阳,恐怕辰国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
其实陈济是怕两日后露馅,但他自然不能这么说。
谢维安面露嘲意:“越王还会心向我们这边,帮我们谈条件么?”
陈济摇摇头:“我的好友崔玉,你们也认识,他与义安公主两情相悦,若是没这场战事,他们俩的婚事如今都能提上日程了吧?还有,我也需要一些谈判的成果,好回去交差,若是能有一些额外的好处,我自然可以为你们说话。谢相,我对北朝印象很好,对你们也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两国交战,你们也不能令我难做。”
谢维安沉默片刻:“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给你交个底,我朝陛下病重,沉疴难起,若无意外,陛下将任命代掌禁军的大将军章梵摄政,此事我也无法擅专,待我禀告章将军之后,再回复你们。”
董恂一惊,猛地看向谢维安!
只因现在对外的说法都是皇帝染恙,左右二相留于宫中帮忙处理政务,谢维安却忽然把章梵给供出来了。
陈济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摄政?贵国陛下这是……”
谢维安淡定道:“非常时刻,越王与小可敦就先在宫里住下吧,以免你们走漏风声,等章将军有了决断,我再通知二位。”
陈济马上道:“既然如此,还请谢相转告,我希望与章将军来一场私下密谈!”
幂离女郎点点头,表示了同样的意思。
董恂:“谢相……”
谢维安点点头:“好吧,我会转达的,请二位先去稍作歇息。”
陈济等人刚走,重重帷幕立时被掀开,一人大步流星走出来,直接伸手掐住谢维安的脖子,用力将他按在墙上!
董恂大惊:“将军!”
章梵理也不理,他面露戾气,狠狠盯着谢维安,随时要下杀手的架势。
“你在耍什么花招?谁让你把我说出来的!”
第136章
谢维安一介书生,如何与武将的力道抗衡,当即就被掐得面色发青,挣扎不得。
董恂大惊失色,忙上前相劝:“将军息怒,如今情势还得让此人出面调剂,也许谢相有什么苦衷,不如听他解释再行处置?”
他也发现自从皇帝暴毙之后,章梵性情大变,最明显的是以往还会跟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但如今浑身紧绷,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就如同一座暂时休眠的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当然,任谁与皇帝暴毙这件事牵连起来,都会像章梵这样。
思及皇帝的死因和死状,董恂心头一寒,突然不敢再劝了。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一丝丝后悔上了章梵的船,但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使劲帮忙划船,并祈祷这条船别栽到深渊里去。
幸而章梵自己慢慢冷静下来,松开手,冷眼看着谢维安歪倒一边,抚着脖子剧烈咳嗽。
“此事,另有缘故,容我细说……”
谢维安脖颈上一圈红痕,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亦变得沙哑。
章梵定了定神,沉声道:“谢相,现在我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先帝之死,你跟严观海都在宫里,真要说起来,你们也脱不开同谋的嫌疑,将来万一有人要追究罪责,肯定是要把你们俩一块追究的。所以你现在最好是扔掉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好好与我合作,待大局抵定,严观海还待两说,你却是实打实的股肱之臣,这大璋上下不能没有你,我也同样需要倚重你。 ”
谢维安咳嗽一阵,渐渐平缓。
“章将军放心,我亦作此想。陛下染恙这个借口,虽然可以撑过几天,但长久下去,非但内外生疑,南朝和柔然人怕也要以此为借口找事,我与严观海是撑不了多久的,昨日义安公主与城阳王等人已经递了牌子想入宫请见探望,依我看,与其拖下去夜长梦多,不如先坐实将军摄政之名,名正则言顺,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处理许多。”
“城阳王?”章梵微微眯起眼睛,嘴角讥诮,“陛下在时,压制了他多少次,现在陛下刚刚抱恙几日,他就忍不住跳出来了?”
谢维安垂下目光,好像没看见他脸上的凶戾。
“既然将军也有意和谈,眼下正好趁越王与柔然人在时,借他们的势,坐实将军身份,只要他们承认您摄政,快刀斩乱麻,其他人也就不会再敢说什么。”
“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南朝军队打了胜仗的前提下。”
章梵虽然现在背着皇帝的死秘不发丧,日夜焦躁,但总算心智还在。
他能走到如今地位,先前在禁军也深得帝心,不仅仅是因为他姓章,更是因为他往日也精明能干,左右逢源,惯是会拉拢人心,比空降的李闻鹊,和出身寻常的侯公度更得众望,否则是不可能发动这样一场宫变的。
谢维安点点头:“将军英明,只要南人对本朝胜多败少,目前就始终能形成一种压制之势,越王他们的意见倾向,宗室和朝臣都不能不听,而现在正好,越王他们也愿意承认您。”
他娓娓道来,不疾不徐,章梵受其感染,烦躁暴戾倒是被拂去许多,长长吐出口气。
“那李闻鹊呢?他打仗的确是一把好手,我不愿杀他,但他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不会承认我们,到时候只怕璋国就要四分五裂,或者被南朝侵吞了。这两个结局,我都不愿看见,谢相可有什么好主意?”
谢维安道:“前方战事一时半会是结束不了的,李闻鹊也不可能贸然扔下前线,无诏返京,只要将李闻鹊拖在前线,等到长安木已成舟,摄政名分定下来,单凭他李闻鹊一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再者,还有长公主在,听说长公主与李闻鹊私交不错,到时候将军可以请长公主出面劝说李闻鹊,待他解除兵权,自然是您说了算。”
章梵点点头:“那眼下对南朝和柔然人,又要怎么处置?依你看,他们提的条件,要如何答复?”
谢维安沉吟片刻:“目前看来,柔然人提的要求尚算合理,一直以来,他们就不要土地,只要金银财货,此番受了南朝蛊惑,前来侵扰边关,看似来势汹汹,实际上就敕弥那点人,边军只要耐心与之周旋,等天气一冷,他们迟早是受不了要离开的,只是现在钟离老将军突然身故,雁门有些乱罢了,但钟离麾下副将程敬也是沙场经验丰富之人,很快应该能稳定局面。我认为,可以先答应他们部分条件,给一半的金银,再酌情增减,拖延时间。”
他的话有条不紊,便是章梵如今心乱如麻,也不能不承认这谢维安的确是理政的一把好手。
章梵当日原还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在场所有人杀了灭口,结果一念之差,倒是为自己省了不少麻烦。
“那陈济那边呢?南朝人的胃口恐怕会很大。”
“是,”谢维安拱手,“越王明显不相信我能作主,此事最好还是将军亲自出面与之密谈,将军的名分正好也一起敲定下来,据我所知,越王在南朝不受宠,他也急于立功,以便回去能立足,所以只要让他承认将军摄政,再适当出让一些好处……当然,洛阳以东肯定是不能让的,这个条件太苛刻了,但既然南朝已经打下兖州,我认为,将军不妨考虑顺水推舟先把兖州以西几个郡县也都割给南边,待我们兵强马壮,以后还有机会再一雪前耻。”
章梵皱眉:“兖州本来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这种条件他们可能不会答应。”
谢维安迟疑:“那,不妨名分上再稍作让步,岁贡称臣,只怕是要委屈将军了。”
章梵听见这话,倒是微微一笑。
“一点也不委屈,这主意不错,反正我也不会称帝。”
这话倒是让谢维安吃惊,他还以为章梵摄政之后是迟早要称帝的。
章梵看见他表情,就道:“目前来说,我肯定是不会称帝的,称帝之后,不就明摆着告诉世人,我是篡位的么?与其如此,不如先扶一位合适的人登基,至于我,以后再说也不迟。”
谢维安一听,就知道他早就想好了的。
古往今来,能眼看着帝位近在咫尺却忍住不去沾染的,少之又少,章梵之所以能忍得住,完全是他还没从亲手杀死皇帝这件事里恢复过来,而谢维安和严观海的存在,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得位不正,更何况现在内忧外患,他满脑子官司,清楚知道自己如果当上皇帝,即刻就要面对更大的暴风雨。
“那将军,是想以齐王为帝吗?”谢维安忍不住轻声试探。
章梵似笑非笑:“齐王已经记事,我难道想让他过几年被人提醒旧事,然后重蹈陛下铲除赵群玉的覆辙吗?”
谢维安拱手道:“是我失言了。如今国家动荡,能者居上,事急从权便是,不过将军既然想要谦让,能否告知人选,也好让我在南朝和柔然人面前有个转圜余地?”
章梵玩味道:“你看杨妃的孩儿如何?”
先前皇帝后宫,除了齐王之母外,还有一位杨妃,出身高门,刚刚诞下麟儿,原本也是风光无限,与贵妃两花争放的局面,许多人还私下揣测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是否更为属意杨妃之子,谁料天有不测风云,杨妃与严贵妃还没开始宫斗,皇帝就惨遭横祸,这下也斗不成了,能先保住小命再说。
谢维安好像听不出章梵的试探之意,神情兀自不变。
“杨妃之子尚在襁褓,一切有赖将军主持局面,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以谢维安之能,其实也猜不大透章梵的打算。
你自己暂时不称帝,又不要齐王,不就只剩下杨妃之子了?
谢维安可不认为章梵会找城阳王,那是个成年男子,可比什么都不晓得的杨妃子难控制多了。
章梵见谢维安没猜出来,不禁有点得意。
“谢相忘了,这不是还有现成的一位,蒙受冤屈,被陛下贬谪到雁门去。”
“章年?!”
谢维安抬起头,表情难掩震惊。
章梵居然想抬举已经被贬为庶人的淮阳郡王章年?!
……
蓬莱殿,清晖阁。
这是往常天子宴客之所,逢年过节,众臣不在太极殿,就在清晖阁。
清晖阁里还有几间偏殿,陈济他们现在就被安置在其中相邻的两间,外面守卫森严,隔墙有耳,连说话都得将声音压了又压。
陈济怕被听见,索性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写画画,以作沟通。
“我们没被看穿吧?我觉得我表现还不错,董恂那小子被唬得一愣一愣!”
要不是场合时机不对,陈济都想手舞足蹈表示得意之情了。
但公主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惊得差点跳起来。
“当时章梵也在场,只是没出来。”
“什——”陈济差点嚷起来,好悬及时控制住,“你确定?”
公主嗔他大惊小怪:“这是必然的,董恂没有分量,章梵不放心谢维安在,必要亲自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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