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溪石
连自己用度都献出来了,就算公主和陆惟想怪罪,也不好再说什么。
陆惟:“殿下入城之后,对此地有何感想?”
公主想了想,道:“乱。”
不是穷,也不是热闹,而是乱。
上面乱,下面也乱,入目都是一片混乱。
这里头固然有天灾肆虐,流民聚集的缘故,但接风宴上方良病了,偌大一个秦州府,只有司马崔千和功曹黄禹出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公主没有急着派人去打听,因为她知道陆惟肯定会让陆无事去问的。
“没有出席的两人,长史兼别驾杜与鹤,的确是病了,而且据说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几年,打从上任没多久就缠绵病榻,一直不管事。”
“还有一个杨园,录事参军,出身华阴杨氏,是秦州府里出身最好的官员,但是脾气很差,不合群,很少跟同僚来往,举宴这种事,谁也不会主动去喊他。”
公主讶异:“不合群,是指跟顶头上司方良都合不来吗?”
陆惟点头:“据说他不修口德,逮谁骂谁,连方良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谁也不爱与他往来,这杨园在秦州也都是独来独往。”
公主:“长史不管事,崔千太圆滑,杨园又不合群,那秦州的政务军事,就全都要倚赖方良一人了?”
陆惟:“看上去的确如此。方良身兼刺史与郡守,本就有职权管辖秦州境内一切事务,不过底下的人靠不住,也许这是他劳累过度病倒的原因。”
公主笑道:“说不定他还觉得我们这个时候过来,是给他添麻烦,借病躲过与我们交际呢!”
这间屋子不大,两人距离也不远,声音无须喊得如何高。
寒夜漫漫,暖炉融融,陆惟闲坐慵懒,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烛光映在他那张脸上,当真是光华流转,无瑕动人。
但他也不是对着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脸色,最起码,在雨落一脸难色进来禀告,说“魏小娘子在外边等候,说带了夜宵过来,想献给殿下”时,陆惟眉间蹙起,肉眼可见变得不太愉快。
公主看着陆惟笑:“醉翁之意不在酒,魏小娘子真是一片痴心!”
这魏解颐说是过来投靠堂姑,但来了之后也没见过她出官驿,就跟着住在公主旁边的别院里,崔千等人不知她身份底细,只当对方是跟随公主的女眷,也没多想。
这种仰慕者,陆惟见得多了。
“我与殿下在此说话,再来个闲人岂不煞风景,殿下让人拒了吧。”
“她是冲你来的,不是冲我来的,要是我拒绝她,得罪人的就变成我了,陆郎也为我想想,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公主一路走来何其不易。”
公主眼睛也不眨,张口就说出楚楚可怜的话。
陆惟:……
他还真不知道这位连砍人都不手软的公主,什么时候怕看人脸色了。
不就是想看戏么?
魏解颐在门口等了半天,已经很不耐烦了。
但这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也不太敢任性耍小脾气,直到禀报的婢女从里面出来,告诉她公主请她进去,她才勉强调动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迈步走进去。
在魏解颐看来,她这已经是为了见陆郎君一面,受了天大委屈了。
进去之后,她一眼就看见公主和陆惟二人正在用膳。
今晚大家都吃不饱,魏解颐同样对接风宴上的菜肴嫌弃得很。
“殿下,陆郎君,我给你们带了吃的过来,你们已经吃过了?怎么没喊我?”
魏解颐看着他们桌上的残羹冷炙,微微瞪大眼睛,更委屈了。
“你带了什么过来?”
比起陆惟,公主对美貌小姑娘更有几分耐心。
魏解颐:“桂花米糕,酱驴肉,荔枝肉。”
她委委屈屈道,也顾不上埋怨,让婢女将酱驴肉和荔枝肉都摆到陆惟面前,最后才将桂花米糕给公主送去。
公主看得有趣极了,也不因为被怠慢生气,她本来就吃得差不多了。
“魏小娘子,我不爱吃米糕,你把酱驴肉换过来吧,陆郎君喜欢吃甜口的。”
她还故意逗魏解颐。
“殿下怎么知道陆郎君喜欢甜口的?”
魏解颐浑身毛顿时竖起来,像极了公主那只小橘。
公主拖长了语调:“夜深人静,夜半无人时,陆郎君告诉我的呀!”
魏解颐倏地望向陆惟!
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陆郎君竟然是喜欢年长寡妇的?
陆惟的筷子还正好伸向那盘荔枝肉,闻言竟点头附和。
“知我者,殿下也。”
魏解颐眼圈都要红了。
她心想自己辛辛苦苦跟着陆郎君到上邽来,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一幕吗?
捏紧了小拳头的魏解颐,忍不住憋出一句话。
“方才我的婢女去借用官驿小厨房时,听见他们在说方良!”
其他两人的注意力果然马上被吸引过来。
陆惟甚至主动开口询问:“说什么?”
魏解颐仰起下巴,有点小得意:“说刺史府的存粮已经不多了,方良还让人将粮食都拉过来,供给殿下和陆郎君。还说官仓也已经放出去了,大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道路不通,城里的粮食吃完了不知道怎么办。还说,还说……”
公主:“这里没有外人,小娘子只管说就是。”
魏解颐:“他们还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又要多吃些粮食,希望我们快点离开,别占了方刺史的口粮……他们也太过分了,哪里就到了此等地步?!”
她现在是与公主陆惟一块过来的,自然而然站在他们的角度立场说话。
陆惟问道:“官仓开了多久?”
这个问题问的是陆无事,后者果然去打听过了。
“自从下大雪,流民聚集之后就开,每日早晚两顿粥,聚集在城外的流民也会放,大概放了一旬不到。”
公主沉吟:“秦州是上州,位置显要,天水郡的官仓算上陈粮,应该能让全城百姓连吃一个月左右。”
不过官仓的粮食都是备用粮,非十万火急不能动用,后厨那些人说用光,未必就是真用光了,方良不需要向他们交代太多。
魏解颐听得有些害怕:“要不,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否则粮食吃光了,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
陆惟摇头:“现在暂时走不了,大雪未停,道路被封,我们没带粮食,也走不出多远,现在这种情况,问方良开口要粮,他恐怕也拿不出来。”
这里没有魏解颐想象中的繁华,反而处处埋藏危险隐患,她已经没了起初的兴奋,连官驿都不想出去,更不提找堂姑的事情。
她咬了一口桂花米糕,觉得没有家里小厨房做得香甜,心里有些嫌弃,但肚子又实在饿得很了。
公主见状,让雨落给她也上一份蒸鸭。
鸭肉是够软烂了,但入口嚼了两下,魏解颐却哇的一声吐出来。
“这也太难吃了,怎么有一股死老鼠味!”
雨落脸色一沉:“这是药膳蒸鸭,用了料酒、冬菇、红枣、枸杞,明明是药香味,怎么到了魏小娘子口中就是死老鼠味了,莫非您吃过死老鼠?”
魏解颐娇哼:“我又不是与你说话,你一介婢女,怎么能擅作主张开口,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雨落:“我有公主殿下的规矩便好,有没有魏小娘子的规矩不重要。”
“你怎的这样伶牙俐齿!”魏解颐顿足,想耍些脾气,又知道没人买账,只好悻悻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告退了!”
也不等公主和陆惟回应,她转身便自己气跑了。
谁也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公主用完膳,又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高高兴兴带着侍女回去了。
倒是风至雨落两人,听见席间的讨论,有些忧心忡忡。
“殿下,若城中粮食难以为继,我们要不还是早些启程吧,总比被困在这里好!”
“还未到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山穷水尽,方良压根不会让我们进城,先观望两天再说。”公主摇摇头,“而且,起码要等刘侯与章钤他们过来会合的。”
她不说,风至还差点忘了,忙一拍额头。
“他们会不会也困在路上了?”
“章钤有可能,但刘侯本该到了的。”
章钤是公主家将,当日在冯华村,公主与他说的是,让他先返回上一站官驿,察看屠村凶手是否留下痕迹,再赶到上邽来与他们会合。
但后来贺家商队现身,公主和陆惟就知道贺童他们根本没有和章钤碰面,那么章钤很有可能在驿站待了几天,调查无果之后,又会赶往上邽城来,时间上会比他们晚一到两天。
而汝阳侯刘复,按理说,他比陆惟他们更早离开,也应该更先抵达上邽城的。
现在崔千却说刘复根本没到上邽来,难道刘复路上贪玩,又去了别的地方?
以这位刘侯的性子,未尝没有可能。
“此地水深,不妨静观其变。”
公主为这场谈话下了注脚。
窗外,大雪纷飞。
尽管已经过了元宵,这西北仍旧冷得能刮下一层皮。
比起张掖,这里的驿馆条件堪称简陋,公主的床榻甚至不到张掖时的一半大。
睡仍旧是可以睡的,只是人得微微蜷缩起来。
要说这种待遇加上接风宴上的冷饭冷菜,已经足够让公主大发雷霆,直接抬脚走人,再回到京城狠狠告上一状了。
但方良可能也有话说,他为了雪灾四处奔波,连官仓都开了,自己的粮食也拿出来供奉公主,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让公主满意,这种情况下,有口吃的都不错了,的确也不能要求更多。
与其整晚在床上腰酸背痛,公主选择盘腿静坐,闭目养神。
她听着窗外簌簌的雪声,想起寒夜里那些可能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还有今日方良过来迎接时的情形,几个画面来回闪现,再到今夜宴上崔千的话。
这座上邽城,似乎有些古怪,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怪在哪里。
陆惟应该也没有答案,否则不会借着晚餐特意把自己请过去,结果赔上一顿光明炙,也没能从公主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启发。
若是自己能说出点线索,陆惟岂不得过来求着她开口?
公主朱唇翘起,笑得有些趣味盎然,这漫漫长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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