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第66章

作者:梦溪石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陆惟摇摇头,似也没想到一个上邽城,他们只停留几日,也能扯出这么多事来。

  他三言两语,将杨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

  公主沉吟片刻,语出惊人:“杨园家里这桩杀人案,会不会与他想告发官仓的事情有关,对方不想让他暴露官仓之事,所以故意搅浑池水,让他无暇旁顾?”

  陆惟:“我亦作此想,但目前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不能说这两件事是有关的。

  杨园本身的确治家不严,说话又肆意张狂,连魏氏跟他夫妻一场,闹到最后都与他势成水火,他家里出了人命,也说得过去。

  陆惟道:“魏氏如今被暂且收押在女监,还有那个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无须多言,公主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明日我亲自去,尽力让云娘和魏氏打开心扉。”

  女人与女人,总是要更好说话一些,尤其从魏氏的言语来看,她对杨园怨念颇深,有些话陆惟去了未必能问出来,公主却更好开口。

  陆惟笑了一下:“殿下冰雪聪明,少有人及。”

  公主:“那你怎么还没有因此拜倒仰慕?”

  陆惟面不改色:“殿下天人之姿,臣如今还配不上,待修炼几载再说。”

  公主初见陆惟时,也被对方一尘不染的神仙风仪骗了过去,后来才知道,这人说起骗人的话,也是一箩筐接一箩筐,不要钱似的。

  “说说杜长史吧。今日我在外面遇到杜与鹤妻子唐氏,她去给杜与鹤抓药,明明是一个风寒,药方上也都是四平八稳的药材,她却连来了三四趟,生怕别人看见杜与鹤,又怕别人不知道杜与鹤生病。我心下起疑,便与她套近乎,去了杜家,这才发现,杜与鹤果然在装病。”

  她三言两语,就将今日在杜家的事情讲清楚了。

  该说不说,杜与鹤装病,可比那勇田县令魏寅高明多了,魏寅装病,连粉都没敷匀,杜与鹤好歹还知道让媳妇去请大夫,让旁人看见她进出药铺呢。

  “杜与鹤为何要装病?他畏难怕险,觉得安抚流民是个苦差事?还是不服方良?”

  陆惟摇摇头,不答反问:“殿下觉得方良如何?”

  公主道:“雨落对他印象甚好,觉得他是好官。他与我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府兵对其忠心耿耿,肉眼可见,怕也是对这位使君心服口服。”

  她说了旁人的,就是没说自己的。

  陆惟:“殿下的想法与他们不同?”

  公主道:“不,我也觉得此等情势下,方良能做的有限,他因为官仓缺粮,就想去与本地门阀富户借粮,就这点而言,已是难得。换作别的地方官,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干脆不放流民进城了,那样就算饿死再多人也在城外,他大可推卸责任。”

  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我只是有些奇怪,方良如此殚精竭虑,底下官员却各自为政,他在秦州任上三年,就没想过把人心收服了吗?这些人如此消极,他平日是如何能顺利处理政务的?”

  换句话说,底下的人都不听话,他的政令要怎么推行?

  两人沉默片刻,抬眼四目相对。

  “秦州的水太深了。”陆惟道。

  公主点点头,表示赞同。

  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危险几乎有种敏锐的直觉,哪怕现在表面看上去暂时还算风平浪静,可隐于其下的暗潮渐起汹涌之势,一下就让他们察觉到了。

  “夜长梦多,等刘侯来了,我们就直接启程吧。”公主顿了顿,“我从柔然回来,随车带了些财物,回头若方良借粮不成,就分出一半,给他去买粮,多少能撑到开春。”

  陆惟望着她,默默无言,目中似有意外。

  “陆郎感动了?”公主轻轻一笑,“我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着想,若流民太多,堵住道路,我们想要离开也不容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陆惟道:“我为殿下再吹一曲吧。”

  公主托腮:“可以点曲子吗?”

  陆惟:“殿下想听什么?太难的我不会。”

  公主:“那就《行行歌》吧。”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这是学堂启蒙的诗歌,三岁小儿也能朗朗上口。

  田间野外,时常响起孩童吟唱这首诗的歌声,可以说北朝上下,无一不会。

  陆惟想了想,拿起竹笛,放到唇边,吹的却是另一首曲子。

  天阔云低雁,春来花开迟。时光不可追,少年难再来。但惜韶华好,莫待寒霜覆。待得雪霁日,故人犹旧颜。此情怀千岁,生死不相移。

  曲调清扬,未有分离之悲意,却有重逢之惊喜,甚至到高潮处,还有一丝高昂激越,鸟雀跃飞,鱼龙入海的惬意。

  这首曲子不像《行行歌》那样广为流传,但公主微微愣了一下,却不知不觉跟着唱出来。

  “殿下也喜欢这首曲子?”

  “我弟弟喜欢,从前他经常吹,当时老被我打断,他气得要拿笛子打我,说我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风雅骨头。”公主掩唇笑道。

  公主只有一个亲弟弟,那就是先帝,景德帝章榕。

  陆惟:“那殿下现在喜欢了?”

  公主:“你吹着吹着,我便喜欢了。”

  陆惟摇摇头,重新将曲子又吹了一遍。

  暖炉里燃烧的炭已经熄灭了,但两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今夜没有寒风,暖炉熏得公主昏昏欲睡,这笛声更像是将她拉入幻梦回忆的指引。

  “你怎么与章榕吹得一模一样,连曲调转折的尾音都没变,是不是被他附身了?”公主懒洋洋道。

  陆惟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

  被先帝附身,这等惊悚之言,怕也只有公主能说出来。

  “可能只是因为,先帝与臣都领悟了分别与重逢的真意。如此说来,我们倒也算是阴阳相隔的知己了。”

  公主被他的不要脸逗笑了:“我那弟弟满腹经纶风雅,唯独没有半分人君城府,陆郎心机阴险,善于坑人,怎么也不像跟他是知己!”

  陆惟:“一首曲子的知己,足矣。”

  灯色融融,映得他半张侧脸越发玉人一般。

  陆惟咳嗽两声,公主这才想起对方自从上次冯华村一战,伤势未愈,尤其最近天冷降温,总是断断续续咳嗽,只是对方行止说话一如常人,弄得她时常都忘记这件事。

  “你既是少年流落乡野,又有那样的野心,要学的东西过于庞杂,如何还有空去学笛子?那对你往上爬也没什么好处,当今天子不是附庸风雅之辈。”

  不知是不是吹了风,陆惟咳得有点厉害,好一会儿才止住。

  “我学笛子的时候,先帝还未驾崩,我自然要投其所好。”

  陆惟说起这些,倒也坦坦荡荡,甚至因为他长得如此片尘不沾,哪怕自陈是小人,旁人也不会把他想得龌龊,反倒还会忍不住为他开脱。

  如果仅仅只是一张脸生得好,这世上美人数不胜数,比陆惟好看的不是没有,只是他气度举止如此,哪怕伤天害理杀人放火,也有一种理所当然本应如此的感觉。

  公主道:“左相赵群玉,权倾朝野,靠的是世家出身,和那些门生故旧,可不需要像你这样学如此多的东西。”

  陆惟侧首看她一眼:“谁说我要当第二个赵群玉?”

  公主很惊讶:“你不是要当权臣?”

  陆惟:“权臣也未必就要当赵群玉这种。”

  公主掰着手指数:“严观海外戚出身,靠的是自家妹妹,你又没有妹妹,现在生个女儿去争宠也来不及了。宋今是宦官,你总不能是想要走这条路吧?除此之外,还有像曹操那样,军功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曹操最初也是靠宦官专权才能起家。除了赵群玉之外,其他哪条路都不适合你。”

  陆惟:“我要的,与赵群玉不同,与其他任何权臣都不同。”

  公主是真的好奇了:“愿闻其详。”

  换作旁人问他,陆惟肯定不会讲,但是公主这么问——

  陆惟嘴角翘起,笑容在昏黄光晕里竟有几分诡谲邪异。

  “我要的是,天下大乱!”

  公主怔怔。

  陆惟笑意敛去,仿佛自己只是说了一句明天吃什么。

  蜻蜓点水,云淡风轻。

  公主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现在还不够乱?”

  陆惟:“不够,现在乱的是民,而不是权贵。只有权贵也流血,伤筋动骨,也知道痛,才叫大乱。”

  公主:“你也是权贵之一。”

  陆惟:“何惜此身,不过一具皮囊罢了。”

第49章

  公主望着他,好像头一回认识他。

  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了,甚至生死也一起闯过。

  哪怕是牲畜,亦能建立起几分惺惺相惜。

  两人虽然都是千磨百砺的狐狸,但公主自忖对陆惟也算有一些了解。

  唯独此时此刻,竟似剜面重塑,从未真正认识过对方。

  她从这番话,从陆惟带笑的面容下,竟窥见一丝决绝与疯狂。

  平日何其冷静的一个人,面对再难的案子也能抽丝剥茧,一点点揭开谜底,在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下面,却赫然隐藏着另外一副面孔。

  那是孩提时被生母砍一斧子,被生父厌弃,扔在乡下自生自灭的陆惟。

  那是明知道地下城凶险垂危,非但不劝她离开,反倒还陪着她去闯荡的陆惟。

  那是在冯华村会铤而走险,提出留在村子里等贺家商队过来再一网打尽的陆惟。

  是了,这人没有变过。

  他骨子里一直是这样凶狠决绝的,只是先前被那副冷静的面孔遮盖,世人又只瞧见他的丰神如玉,浮云青竹一般的仙姿,便都多多少少受了影响。

  殊不知那些都只是糊弄俗人的假象,连公主都差点被蒙蔽了双眼。

  “殿下吓到了。”

  手背上覆了一层暖意,转瞬即逝。

  那是陆惟伸手过来探她的手温,探到了一手冰冰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