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溪石
有没有办法改变?
有,像方良那样屠尽世家,打乱既定的秩序,就可以重建新秩序。
可谁能保证,新秩序就一定会比旧秩序好?
假设方良一路顺利杀到长安,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就要开始考虑治国的问题,他可以杀一州的世家,却不能杀天下的世家,因为只有世家子弟,才能从小就衣食无忧,读书习字,寻常百姓,即便半耕半读,所看见的书籍,遇到的老师,也是根本不可能跟世家相比的。
他们垄断了天下的学识,也就有资格与皇帝谈条件。
没了他们,皇帝连能干活的官员都找不出来。
所以即便方良最后能成功,他也免不了要走到与门阀妥协的那一步。
所以陆惟才会说,他想要天下大乱。
某种程度上,他与方良,也许殊途同归。
公主望着枝头上那一簇嫩叶,有些出神了。
嫩叶的鲜绿极有生命力,让人打从心底就感到喜爱。
但这样的颜色,过去十年,公主在柔然却很少看见。
虽然到了夏天,草原上也会布满绿色,但两种颜色是有区别的。
十年归来,她发现中原的春天,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江水苍苍,物是人非。
风吹来,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这风虽还有点凉,却少了寒意,也不刮人了。
春天,到了。
春风也吹到了秦州,吹到了这西北来,却没能完全吹散上邽城上空的阴霾。
城中各条街道,几乎每隔几户,就有门口挂幡,做白事的。
到了夜晚,纸钱的味道也会随着风吹遍大街小巷。
随着方良等人,和流民军的处理,城中陆陆续续恢复往常秩序,为了生计的小商贩也都开始出来叫卖,只是无论怎么听,都少了几分以往的烟火气。
伤口无法在短时间内就治愈如初,就像陆惟,差点就命丧黄泉,如今也只能慢慢养着。
……
“我要与你和离。”
杨园从满桌堆积如山的文牍抬起头,一脸茫然看着眼前的女人,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要和离。”魏氏倒是平静,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杨园无法理解,“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
“谁跟你好好的?”魏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方良崔千那些人已经伏诛,我根本没杀人,你也是被冤枉的,咱们俩都没事,那些流民也处理了,杨府还在,你不回家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和离?”
杨园简直莫名其妙,觉得她不可理喻。
魏氏被他气笑了:“这些事情解决,跟我要和离有什么关系吗?杨园,你莫不是以为我在与你说笑?”
杨园大声道:“我不同意!你脾性不好,我也没嫌弃你,你若觉得我好饮酒作乐,你不喜欢,往后我减少些便是了,再说现在秦州一大堆事情要我处理,我哪里有心思与你吵架,说什么和离的事情?!”
魏氏冷冷道:“杨录事日理万机,想必不日就要高升,我提前恭贺一声,往后什么如花美眷没有,何必留恋我一个糟糠之妻?你无暇无妨,我已经将和离书写好,你只要签个名字就行,反正现在秦州所有事你都能作主,就当过了官面文书。”
杨园拍案而起。
“你这是要造反不成!我告诉你……”
“我告诉你杨园,我忍你很久了!”
魏氏粗暴打断,声音比他还高,她在杨园面前,一直是时下常见的官眷模样,不管背后脾气如何,起码对杨园还能忍得住。
因为魏氏知道,她的后半生,全都维系在杨园一人身上。
所以一旦对杨园不满,有气不能出,她就会发泄在婢女奴仆身上。
但这次飞来横祸,她先是被诬为杀人凶手,关进大牢,而后又经历了秦州种种变故,魏氏跟其他女囚一起被放出来时,正是上邽城最混乱的时候。
魏氏不敢回杨府,又找不到任何熟悉的人,她满心惶恐,只能跟在其他女囚身后东躲西藏,亲眼看着一个女囚不慎闯入流民军的地盘,被他们强拉走了。
至于那女囚被拉走之后的命运,魏氏不敢去想,她最后找到一间人去楼空的破败民居,在里面躲了整整一天,直到夜深人静,饥肠辘辘,实在忍不了了,才敢出来觅食。
也算她运气好,正好有户人家的妇人好心,看见她一个女人在外面鬼鬼祟祟游荡,就出来询问,魏氏也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更不敢说自己是逃犯,只说城里乱起来之后,她家里人被杀了,她刚好在外头,见机跑得快,这才捡回一条命。妇人同情她,让她藏在家里柴房,又给她送些吃的,如此魏氏才能熬到动乱结束。
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她对杨园的怨念越发深刻。
魏氏认为,是杨园妻子的身份让她遭难,以至于差点丧命。
杨园倒好,一场变故下来,压在他上头的人全没了,他居然还一跃成为秦州官职最大的那个。
魏氏对方良等人没有感情,但她觉得杨园能上位就是最大的笑话。
她决定带着侄女魏解颐回勇田县。
魏解颐也很幸运,她之前住在官驿,变故发生时,她与雨落等人一块被关在官驿里。她的身份并不特殊,县令之女也不值得被方良拿来做文章,魏解颐反倒得以幸存下来,但她从小到大都在小县城里衣食无忧,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经此一事也被吓傻了,连陆惟的风姿都无法再吸引她,恨不得连夜跑回家。
“若能和离,我不要杨家一文钱,我只带走我的嫁妆。”
魏氏已然下了决心。
陆无事,还有被临时抓来当差的刘复,都听得呆住了。
他们俩还未成亲,见杨园跟魏氏结发夫妻反目成仇,闹成这样,都不由对成亲生出畏惧。
“魏娘子,容我说句话?”刘复插入两人说话的间隙,试图劝和,“二位毕竟是共患难的,如今大乱方定,有什么事不如坐下来好好说开了。”
魏氏淡淡道:“不必了,多谢汝阳侯好意,从他轻信人言,污蔑我杀人起,我与他之间就恩断义绝,无话可说。”
杨园怒道:“可那时你不是被人陷害吗,怎能怪我头上?!枉我从监牢逃出来之后还想去救你!”
魏氏不理他,望向刘复和陆无事:“这样的人,也能担秦州大任?这几天他处理多少件公务了,比方良、崔千从前如何?”
陆无事、刘复:……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杨园其实不是没能耐,他好歹也是能在紧要关头想起通过扮成倒夜香从而平安出城的办法的人,但他态度消极倦怠,能偷懒绝不干活,如果不是逼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每日十桩公务,他能磨蹭到做完一两桩就不错了。
起初陆无事刚把他抓来干活的时候,他还能勉强提起精神,把一半的公务都处理好了,但后来眼看新的事情又源源不断送进来,杨园就本着“反正也做不完,不如少做点”的想法,开始摸鱼。
看见他们的表情,魏氏冷笑一声。
“此人性情,你们应该也有体会了吧?他固执懒惫,什么事到了他手上都要办砸,偏生又喜欢程口舌之快,还总端着身份高高在上,动辄瞧不起旁人,我这些年实在是忍够了,他愿意纳几房美妾,由得他去,我只要自由之身!杨园,你若不同意,我便去找公主殿下,请她来评评理,看到底是谁对谁错!”
“好了!”杨园恼羞成怒,“和离便和离,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得去惊动公主,你自己不觉得羞愧吗?!”
他一把夺过和离书,拿起笔蘸了墨汁飞速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份扔给魏氏,一份留官录入。
“这样你满意了吧!”
魏氏见目的达到,倒是不再口出奚落之言,弯腰捡起和离书,还向他和刘复等人福身一礼。
“多谢杨郎君,你我总算夫妻一场,我最后劝你一句,你能听便听,不想听就不罢了。此番你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多亏了公主殿下与陆少卿诸人,他们若有吩咐,你最好收敛以往性情,认真去做,否则若是等公主他们也对你失望,只怕你回到家族里,更无立足之地了。”
杨园冷笑:“你赶紧滚吧,我的事情何用你多言!现在你也不是我杨家妇了,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什么对你失望?”
好奇的询问随着来者入内而响起。
众人看见公主,忙起身拱手行礼。
“殿下安好。”
公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杨园和魏氏身上。
“你们这是在断什么官司,怎么还扯上我的名字了?不如说来让我听听。”
她养了十来日的伤,实在是快发霉了,眼见伤口也开始逐渐愈合,雨落一松口,公主就迫不及待带着风至出门到处溜达了。
至于陆惟,他在五天前能自己坐起来之后,就开始被陆陆续续找上门的公事打断,由于目前秦州群龙无首,其他人又靠不住,长安那边现在肯定也无暇顾及这边,公主和陆惟就成了实际上的管事人。
但公主根本不耐烦打理,她见陆惟逐渐恢复,也不管对方还是大病初愈,就将这些琐事一股脑丢给他,自己当起甩手掌柜。
杨园很尴尬,魏氏垂首福身。
“是民妇妄言殿下,请殿下恕罪。”
比起在杨园面前的爆发,她对公主还是有很尊敬的。
不为旁的,就为了她被污蔑,若没有公主和陆惟去追查,只怕她现在还要背负杀人凶手的罪名,活的时候稀里糊涂,连死了都稀里糊涂。
再细想之下,她就越发觉得讽刺。
连素不相识的公主都能为她调查真相洗清冤屈,反观身为至亲的丈夫却在听见别人谗言时选择了相信。
陆无事轻咳一声,将方才二人的争执与和离说了一下。
公主对杨、魏两人道:“既然心生怨怼,与其做一对怨偶,不如好聚好散,只是你们既已决定,就不要出尔反尔,否则只会让旁人多生麻烦。”
魏氏:“多谢殿下教诲,民妇记得了。”
公主有点好奇:“你今后怎么打算,已经想好了吗?”
魏氏平静道:“是,这些年民妇的嫁妆还剩下一些,下半辈子省吃俭用也够过日子了,民妇已多年未回家,正好可以将侄女带回去,若是家里也容不下,那我也可以买一间屋子独居。”
她看上去已经计划好了,便是以后要过苦日子,也非要跟杨园和离不可。
反观杨园,恼怒更多是觉得面子被驳,下不了台,但还有一丝迷惘,似乎并不知道魏氏为何如此决绝。
但要说他对魏氏如何留恋不舍,倒也没有,无非是习惯了多年夫妻,也觉得自己没有错处,魏氏小题大做。
公主旁观者清,却没有干涉旁人私事的兴趣。
“你何时启程?我让风至去送送你。”
魏氏福了福身:“多谢殿下,民妇明日一早就走。”
她又向刘复和陆无事告辞,唯独对杨园视若无睹。
魏氏离去之后,公主问杨园:“你在此数日,可有何打算?”
杨园茫然道:“魏氏想求去,那自去好了,我不想留她。”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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