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入夜时分宾客散尽,宋疏妍还在同两个姐姐一起于葳蕤堂内休憩,喝茶时却听外头传来一阵争吵声,扭头一看,原是本在前院待客的男子们回了內院,除了父亲宋澹和两位兄长,还有二房的叔父宋泊和他的两个儿子,宋明然、宋明识。
几个女孩儿匆匆起身见礼,因宋疏妍昨日才归长安、二房人还不曾见过她,是以此刻两位堂兄的神情都颇为讶异;二叔父宋泊却没那么多心思留意家中是不是又多了个侄女,只继续追问他长兄宋澹:“是大哥派人去请的?那方家两位公子离开时脸色难看成什么模样了?只差一步就要同那钟小参军打起来!”
身在內院的女眷还不知白日里前堂发生了何事,此时一听也不禁愕然,宋疏妍在角落里默默瞧着,父亲的神情亦很冷郁,于主位上坐定后匆匆喝了一盏茶,先对二叔摇了摇头,又沉着脸同长子宋明卓说:“去请你母亲过来。”
宋明卓有些惶恐地应了一声,刚要出门就见万氏从后院转了进来,一整日的应酬耗去她不少精神,但被诸府女眷环绕逢迎还是十分令人愉悦,她面有红光意气风发,眼睛比平时更亮一些。
“二弟也来了,”她笑着同宋泊打招呼,“子皋子陵怎么都站着?快坐。”
几个男子却无心与她谈笑、宋澹更是面沉如水,万氏瞧出风头不对,面上的笑去了三分,颇有些小心地问:“这……这是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今日钟济来了府上,”宋澹眉头紧缩,也不与她兜圈子,“他家的邀帖是你命人去递的?”
钟济?
宋疏妍凝神一想,这名字昨日曾在雅言堂听过,彼时父亲的神情还有些微妙,似不愿同人多提。
“是……”此时万氏在一旁诺诺地应,声音更弱了一些,“我想着,子涧他们既已在外遇上了钟家那位小参军,再不递邀帖未免太……”
“长嫂糊涂!”
万氏尚未说完、一旁的宋泊便禁不住出声打断,语气极重。
“如今方、钟二氏在朝党争不休,已是势同水火积不相容,我宋氏既为清流,又怎可邀那钟氏过府?今日满朝文武皆在,他们又当如何看我宋氏!”
“名声”。
这恐怕便是宋氏一族最为看重的东西了。
宋疏妍的祖父宋礼曾官至太子詹事,陛下登位后便调任翰林院承旨、人称“内相”,耳顺后乞骸骨,再未笼络门生舞弄权术,遂获陛下盛赞,特下恩旨赐祖父百年之后配享太庙;到了父亲叔父这一辈,“清流”的名声更是日渐煊赫,眼下钟氏一族虽则权势滔天,可毕竟是依靠裙带上位的骤贵之门,宋氏绝无可能与之为伍。
“长嫂可知今日前堂何等热闹?”宋泊心绪未平继续道,“方四公子拂袖而去,那位大公子若非看了子邱的颜面也泰办不会在府上用膳,明日众家之间不知要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便是宋方两姓从此交恶也不无可能!”
万氏一介内宅妇人哪里懂得这些利害?心说去年他们宋家还曾请过钟夫人一同上巳游园呢,未料近来方钟党争日烈、局势已是瞬息万变,不可再与去年做同样的处置了。
“这、这……”
她是大惊失色、已不知如何是好,女儿宋疏浅却只听到了二叔父那最后一句“两姓交恶”,立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抢话问:“那我与贻之哥哥呢?他、他会不会为此生我的气?”
这话属实有些唐突,堂上诸位长辈俱已无言,宋疏妍默不作声,只听身旁的二姐姐宋疏清轻笑了一声,几分妒又几分快,复杂得很。
宋疏浅见无人答复自己、心中慌乱更甚,转头又去看她母亲,这回怨怪的意思更浓,说:“母亲究竟为何给钟家递那劳什子邀贴?平白惹得方家不快——昨日怎就不兴多问父亲一句!如今又该怎么收场?”
万氏被亲女儿这一通诘问闹得哑口无言、额角都冒了一层汗,张皇为难之时又见堂外匆匆走进一个管事,拱手对堂上的宋澹一拜,道:“主君,方世子来了,正在前堂请见。”
……方世子?
方献亭?
葳蕤堂内立刻乱成一团,男子们面面相觑一时也拿不准那位贵人是否是来兴师问罪的,女眷们则是惊喜更多些——尤其宋疏浅,原本还满脸不忿仿佛吃了天大的屈,如今一听人家来了便又转悲为喜,便似一朵娇花霎时间开满了。
“是贻之哥哥?”
“他亲自来了?”
可惜她父兄却无暇理会这些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心思,宋明卓走到宋澹身边,低声问:“父亲,这……”
宋澹的神情亦颇为凝重,沉思片刻后又看了站在一旁的次子一眼,说:“子邱一并去前堂见客——仲汲,你且先带子皋子陵回去吧。”
众人各自散去,宋疏妍亦默不作声地从葳蕤堂退出来,长安的冬夜异常寒冷,冷风灌进衣领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本要直接回平芜馆去的,半路又被二姐姐宋疏清拉住了胳膊,她朝前面抬了抬下巴,与她耳语:“瞧你三姐姐,这是要偷着跑到雅言堂去呢。”
宋疏妍抬眼一看,果然见宋疏浅带了一双婢女急急往前院去,手上提的灯摇摇摆摆,乍一看倒是颇有意境;宋疏清捂着嘴笑,又说:“咱们一并去吧,去瞧瞧热闹。”
一并去?
大周民风虽则颇为开放,但内院未出阁的女眷仍不便与外男相见,三姐姐有主母护着大抵无虞,其他女儿却万不能如此荒唐行事。
“还是算了……”宋疏妍蹙眉婉拒,“太不守矩,会被父亲责备的。”
“怕什么?”宋疏清已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掌心比她热上许多,“隔着屏风呢,谁也发现不了。”
雅言堂内灯火明亮。
宋疏妍随她二姐姐一同轻轻从门外摸进去,门口的插屏一侧已然有了宋疏浅的身影,撇开两个婢儿独自扒在缝里偷瞧,可不见什么名门贵女的清矜模样;听到动静她也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们脸色立刻便沉了,既似有些羞恼又似有些轻蔑。
轻蔑?
怎么,难道是觉得她们不配瞧一眼她的心上人么?
宋疏妍心中一哂、继而又觉无趣,想起过去外祖父母总担心教不好她、唯恐她养在钱塘会失了宋氏嫡女的气度,可其实在她看来长安并没有什么好,只是一些很无趣的人在贪求一些很无趣的东西罢了。
“四妹妹……”她二姐姐却很得趣地拉着她的手,扶着插屏的另一侧为她留出一道缝,声音极轻地招呼,“你到这儿看……”
她并不想看,一来因为并不喜欢,二来因为即便喜欢也攥不到手里,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从来不想,看得淡也放得开;本都要摇头推却了,偏偏这时听到屏风那头传来一道声音,说——
“……今日孜行于贵府失仪,万望宋公海涵。”
低沉冷清的声音,因隔着一道插屏而显得有些缥缈,却蓦然让她想起那个凄寒泥泞的雪夜,骏马长嘶间尝有人至,为她们这素昧平生的一行抬起沉重的车辕,又以沾上污泥的一双手拉住惊马的缰绳,隔着窗牖问她一声“小姐可有受伤”。
……是他。
她有些怔愣,倏然心又一紧,明明方才还说要走、那一刻脚下却像生了根;二姐姐还在拉着她让她去看,而她其实已然察觉了某种危险、似乎此刻一旦看了往后便注定要遭遇什么不幸,最终却不知为何还是弯下了腰,插屏那端的烛火透过狭窄的缝隙映照进她的眼睛,也让她平生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个男子的样子。
颍川方氏名动天下,晋国公独子的盛誉亦无人不晓,她在江南时便曾听过一桩趣闻,说元彰三年冬狩时方世子曾为当今陛下猎得一只凶猛异常的白肩雕,挽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恰为当时侍于翰林的大诗人柳石所见,猎宴之时酒过三巡,挥毫写下两句盛赞方家世子的诗——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
当时未觉其妙,今日隔屏一见才知此二句正写出了那人的神韵,青霜雪风一般清冷孤高,又是玉楼琼英一般华美峻峭,生了一双鸷鸟般锐利的黑眸、偏偏右眼下近眼尾处又有一颗多情的黑痣,一切冷厉都破在那里,露出一点难言的风流柔情。
坠儿曾说过他比二哥哥还要英俊……原来竟是真的。
“世子客气,此实非四公子之过……”
父亲正与他交谈,神情间有纯然的敬意,两人站在一起,他比江南文士出身的父亲要高大得多,或许北地的男子都是这样,身为武官气韵只会更加凌厉;她看得有些出神,不知为何心揪得更紧,明明只是春江花月一般虚幻的掠影,此刻却好似铁幕般的宿命降临。
仔细想想……那便是他们一生纠缠不休的开端。
第12章
“宋公不必为晚辈开脱,今日确是孜行思虑不周。”
屏风那端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更年轻稚嫩些,正是方四公子方云诲。
“一时意气坏了尊夫人嘉礼,实在太过鲁莽轻率,但晚辈绝无对宋氏不敬之意,还望宋公宽宥。”
语罢,拱手长身向宋澹一拜,倒是恭敬恳切得很。
“四公子快快请起……”
宋澹很快伸手将方四公子扶住,大抵心中对方家人的态度也颇有几分意外,一叹后又道:“今日钟参军入府确在意料之外,不过宴席之上区区口角四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内子并不介怀,只托我向四公子问好。”
这话多少有些不实,毕竟今日这位贵人冲动之下曾一脚踹翻面前的桌案,瓷盘酒盏碎了满地,若非有方大公子在一旁劝阻、恐怕拳头都要抡到那钟济脸上去了,拂袖走后席面上更是尴尬,一场费心经营的嘉礼全作了废。
方家人大概也明白宋澹说的是客气话,插屏这头的宋疏妍只听那位世子沉吟片刻,后答:“近日家母抱恙未能见客,待新岁之后理当设宴向贵府赔罪,届时还请宋公拨冗。”
新岁之后?
想来该要出了元月。
那时她……或许便要回钱塘去了。
美丽的眼睛微微垂下,她的心仍然很静,一旁的宋疏浅听了这话却是大喜过望、伸手捂嘴笑时又不慎碰上插屏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寻常人是听不见的。
——那人却听见了,或许将门武官耳力总是更好,当即便侧目向插屏这侧看来,深邃的黑眸十分冷峻,右眼下近眼尾的黑痣却使它看上去更美,某一刻像是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直直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宋疏妍微微一惊,起身后退了半步。
这时却听站在堂上的二哥笑了一声,说:“三哥何必吓唬她们?无非就是我们家那几个没出息的女孩儿罢了……”
说完一顿,声音更大了些,对着插屏后扬声道:“还藏什么?都出来吧。”
这话明明不是单对自己讲,宋疏妍却还是感到一阵赧意,扭头同二姐姐对视了一眼,对方的脸比她更红;最大方的还是宋疏浅,一听二哥叫便急急从屏后奔出去了,父亲似叹了一口气、大约也没料到家中女儿会擅自跑到堂上来,但他并未出言训斥,宋疏妍和宋疏清也就略安了心,两人晚一步才从屏后绕出来,宋疏妍的眼睛垂得更低些。
“贻之哥哥——”
她听到三姐姐这样称呼那个人,声音比平日更娇更细。
“国公夫人的病近来可有好转?月前母亲着人送去的山参也不知堪不堪用……”
说来宋家与晋国公府交好也不过就是近几年的事,因宋疏妍每年不过在家中住上一两月,是以还从不曾与方氏之人见过面,如今看来她那继母也着实为儿女费尽了心思,竟已与国公夫人相交到这一步了。
那位世子尚未作答,一旁的方四公子却笑了一声,道:“三妹妹既如此挂心,不如改日亲自到国公府探望一回,长姐出嫁之后婶母总说自己身边没个女孩儿陪着,见了你自当欢喜。”
这话实在悦耳,宋疏浅听得嘴角微微翘起、两颊更像上了新妆一般醴艳,某一刻宋疏妍想抬眼看看那位方世子是怎样的神情,犹豫过后还是作罢,只一直垂眸看着自己的袖口。
“咦?”
这时那位方四公子又出了声,声音含笑又颇为讶异。
“这位妹妹倒是眼生,以前不曾见过。”
该是在说她了。
她这才抬起头,果然见对方正盯着她瞧,她半避在二姐姐身后站着,越过她的肩膀还能看到那位国公世子,他同样也在看她,幽深的眉眼像是天下最好的画师精心绘就的,那一点漂亮的黑痣便是偶得的神来之笔。
“这是我家最小的妹妹疏妍,”一旁的二哥接了口,与方家子弟交谈的语气十分熟稔,“往年在家中住的时日短,你们还不曾见过。”
说着,又回头看向她,对她介绍:“这是方世子和方四公子,过来叫人。”
她二哥一向疼她,此刻这句先容虽说乍一听略显随意,可实则却是在为她铺路——万氏绝不会让她去见这些名门出身的公子,往年她回长安也是一直待在自己的平芜馆,从没有什么风可透。
她倒不贪、也不急于为自己择婿,眼下却莫名感到几分局促,手心似出了一层薄汗,但表面上看起来仍娴静稳妥,上前一步对那两位见礼:“……见过世子,四公子。”
自古江南多美人,宋氏女更有“金陵罗浮梦”的美名,当初长女宋疏影出嫁前还曾名动长安、引得许多王孙贵胄暗暗垂涎,而实则宋四小姐却姣美更胜其姊,过去年幼尚不明显、今岁返家却是浮翠流丹殊色初露,莹白的皮肤在烛火下如珠玉般透着淡淡的光泽,杏目琼鼻负气含灵,此刻声音泠泠动听,让方四公子当场便有些脸热;他没忍住又偷偷多看了几眼、连回礼都慢了许多,还是那位世子先点头应了一声:“四小姐。”
……声音就同那个雪夜一般低沉好听。
宋疏妍神情泰然,心底却有些错落,想着她既已认出了他的声音,不知对方是否也能认出她来;斟酌间那方四公子已回过了神,语速颇快地说:“原是四小姐……我等同你二哥相识已久,便随他叫你一声四妹妹可好?”
这是应当的,方才他叫宋疏浅也是一声“三妹妹”,宋疏妍微微欠身,应了。
一旁的宋澹此时心情也颇为愉悦,毕竟原本还担忧国公府会对今日之事心存芥蒂,未料如今晚辈之间已是其乐融融,眉头于是舒展,又转头看向方献亭道:“今日有劳世子专程登门,新岁之后我亦当去贵府拜会国公,还望令堂善加珍重早日康复。”
自宋府出来已是酉时末刻。
方家两位公子俱骑了马,自荣兴坊回国公府只需花去一炷香的工夫,入府前方云诲仍有些紧张,一直偷偷摸摸地盯着方献亭的侧脸瞧,又小声叫人:“三哥……”
方献亭随手将把缰绳交给门房小厮,濯缨抗拒地低鸣一声、似乎不想别人牵它,他安抚了它一阵,又回身看了弟弟一眼,神情有些冷清,说:“早些回去休息吧。”
……喜怒难辨。
方云诲抿嘴应了一声、看神情比方才还要惶恐,跟在兄长身后进了府门,两人在长房院前分开,方献亭独自绕过倚园回了正房。
晋国公方贺正在夫人姜氏房中,她近来染上风寒时犯头痛、已连续几日出不得门,国公爱怜妻子日日亲自煎熬汤药,夜里还要亲手喂了才可安心,实是关怀备至;方献亭进门前问了在外面守夜的侍女一句,听对方回说母亲已经睡下便未入内打扰,在屋外静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方听到门有响动,是父亲从房中出来了。
那实在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正与方献亭一般高大挺拔,观之凛凛望之俨然,眉目间有浩然之气;他大概未料独子会在屋外等候,见到人时微微一愣,走到近处又感到对方衣上已染了一层浓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