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大明宫图。”
谢济川挑眉,似笑非笑看向明华章:“真?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谁有心思开玩笑。"明华章身如玉树端坐马上?,用刀鞘拨开拦路的树枝,淡淡说,“看来,还是有人不死?心,想阻止迁都。”
谢济川轻笑一声,声音薄凉的近乎绝情:“寻常人家为了家产尚且拼到鱼死?网破,不死?不休,何况这是千秋万载,王权富贵。如果张三真?的是他?们的人,那这幅图可不好找。”
怕的是有命找,没命拿。
明华章望着前方追逐打闹的明华裳,声线淡然:“我知道。但是,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那也不该是你。”谢济川说,“他?们既然已经得手,接下来想必有源源不断的杀手来长安,寻找此图,可以说谁找到这张图谁倒霉。等今年秋你就?要参加科举了,何必冒这份险?”
“若找不到图,科举又?有何用?女皇下令迁都长安,最终却没有行动,那对太?子的名望将是巨大打击。到时?候就?算女皇心意不变,各地节度使?、藩属国将如何看太?子?他?们又?怎么会?相信女皇真?的要将皇位传回李家?”
明华章声音很?平静,双眸像墨玉沁入冰水,隐隐有波澜幽火掠过:“人心不定,国生二主,这才是大唐之?祸,苍生之?祸。如果能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归正轨,舍我一人之?性命,算得了什?么?”
谢济川叹气,道:“我真?的怀疑你从小读圣贤书读傻了,活着,一切才有可能。你确定想清楚了?”
“为国为家,虽死?犹荣。”
“好。”谢济川拍了拍明华章肩膀,道,“算我倒霉,早早认识了你。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走?出终南山后,再往北走?六十?里就?是长安。很?快,明华裳骑着马停在城门前,仰头敬畏地望向这座拔地而起的城阙:“这就?是长安?”
明华裳骑马会?一点,但不多,明华章陪着她慢慢走?,等到明德门时?,已至落日时?分?。
谢济川、江陵、任遥已进城许久了,明华章被她拖在后面,但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他?单手勒住缰绳,缓声道:“是啊,这就?是长安。走?吧,先进城吃东西。”
明华裳折腾了一整天,身体已经很?累了,但一双眼睛还是晶亮。明华裳兴奋地点头,正为难怎么下马,明华章已递手过来。
他?手掌窄而瘦,手指匀称修长,掌心的薄茧一点都没影响这双手的美感,依然漂亮的像艺术品一样。明华裳蹭了蹭被缰绳磨红的手心,小心翼翼放入他?掌中,这只看着清瘦纤薄的手却爆发出和外表完全不符的力量,明华章半是扶半是抱,将她带下马鞍。
走?前明华章从玄枭卫中拿了五份户帖,保证和真?的一样。城门守卫检查过后,没看出问题,便挥手放行。
明华裳牵着马,穿过高大雄伟的城楼,步入盛名天下的长安。她看着恢弘笔直、可容十?余辆马车并行的朱雀街,看着开阔整齐、星罗棋布的市井街道,看着和洛阳截然不同的大气象,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二兄,长安好大啊。”
明华章看着暌违已久,真?正的帝国故都,轻轻叹息:“是啊。”
长安,他?终于回来了。
第57章 天香
明华裳一进长安,就被那股威严肃穆的气象震住。女皇迁都十余年,丝毫没有影响长安的繁华,长安街头依然车马如流,商贸繁盛,许多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怡然走在路上,路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明华裳震撼不已,一会看长安街道一会看西域商队,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明华章见状,说?:“你虽然出生在长安,但一别?多年,恐怕早就没印象了。这算是你第?一次来长安,想去哪看看?”
明华裳吃了一惊,试着问?:“可是,二兄的事不是很急吗?我们不先去找谢阿兄?”
离开终南山后,他们?就可以用真实姓名相称了。代号主要是为了防止玄枭卫内部有人叛变,连着暴露所有人,但回到民间?,继续称呼代号才叫奇怪。
他们?在路上商量好了,五个?人一起进城目标太大,正好明华裳骑马不熟练,由?明华章陪着她在后面慢慢走,谢济川三人先行入城,在月满楼碰面。
明华裳以为,明华章进城后必然直奔月满楼,没想到明华章看起来却不紧不慢,悠然说?:“不急,你初来长安,我先陪你在四处转转。”
明华章是一个?很靠谱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规划,明华裳闻言没有拒绝,牵着马,和他在长安城中漫步。
落日熔金,云天燎火,明华裳和明华章并?肩走在傍晚的长安城中。两边是各种发色的行人,胡姬如花,鼓乐阵阵,才?子佳人成群结伴走过,明华裳的情绪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他们?走到一座寺庙前,许多人围在墙前题诗评诗。原本干干净净的一面墙,现在已经?被各种墨迹覆盖,有的字飘逸,有的字工整,有的字狂乱,此?刻都挤在同一面墙上,书写着同一个?长安。
长安名扬天下,自认有才?的文人无论?老幼,都想来长安闯一闯。而扬名的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那就是写诗。
寺庙庵堂、酒肆茶楼、权贵宴席,所有地方都能成为他们?的纸,而在寺院的大白墙上写诗,无疑是最便宜、最受寒门青睐的。
寺庙沙弥对此?习以为常。题诗能给?寺庙带来书香气,香客上香过后,愿意在寺庙多待片刻。而寺庙庞大的客流同样给?文人带来了观众和人气,双方互惠互利,一面墙写满后寺庙甚至会?贴心地粉刷好,供文人们?再写。
在这种氛围下,长安街头巷尾皆有诗,甚至五岁小儿都能随口诵咏。
明华裳也停在墙前,逐个?看上面的题诗。透过风格各异的字迹和内容,明华裳几乎都能想象出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站在这面墙前,提笔写下这些文字。
明华裳看得入迷,她看到一首妙诗,忙回头叫明华章,却发现明华章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支笔,在墙壁边角仅有的一小块空白上,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明华裳惊讶,忙钻过去看:“二兄,你写了什么?”
咄咄逼人的狂草空隙里,写着一行整齐清隽的字。明华章的字清瘦挺拔,徜徉流畅,转勾时?却利落有力,自有一股风骨在内。相比之下,这首诗反而没什么亮点,诗中写了四句景物,对仗工整,清丽雅淡,不能说?差,但和他的字比起来,就有些配不上了。
明华章拉住明华裳的手腕,浅淡说?:“随性乱写而已,不值一提。走吧,我们?去前面看看。”
明华章手指修长,轻轻松松环住明华裳手腕。明华裳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认真夸赞道:“二兄,你兴致来了随便一写都能写得这么工整清新?,可见饱读诗书,根基扎实,如果回去润色片刻,定能艳惊四座!”
明华章轻轻笑了声,说?:“长安有天赋的人这么多,我妄为之笔,算得了什么。”
“那是你不争。”明华裳说?,“比你有天赋的人没你踏实努力,比你努力的人没你清醒有规划,比你清醒的人,没你正直明德。单独拎出来一样,你可能排不了第?一,但你能每一样都排入前列,综合来看,你就是最厉害的呀。”
在玄枭卫中,谢济川过目不忘堪称作?弊,在文试上是当仁不让的第?一;而任遥一心替父争光,练武时?下了十二分的苦工,勤奋这一块没人能和她比。但韩颉安排任务时?,依然交给?明华章主导。
因为明华章稳。
他可能单项不是顶尖,但他能同时?做好所有项目。若说?谢济川是老天赏饭吃,任遥是和老天争饭吃,明华章就是试图成为老天爷。
攻守兼备,稳扎稳打,只要他想,无论?多难的事都可以做成。这种人,便是老天爷看了都要摇头。
明华章时?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但在明华裳眼?里,他却样样完美。明华章失笑:“你呀,不好好读书,就知道说?好话哄人。恐怕无论?谁是你的兄长,你都会?这样说?。”
“那可不一定。”明华裳说?,“我只是想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又不代表我说?的是假话。”
“你总是有道理。”明华章停下,指向前方湖畔,说?,“那是曲江池,我们?去湖边看看吧。”
明华裳欣然应允。他们?将马牵在树上,并?肩在湖边散步。
曲江池是皇家园林,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来此?地游玩。哪怕金乌西沉,湖上依然泛着画舫游船,丝竹声悠悠荡荡。
明华裳蹲在湖边,轻轻撩水玩。
她将双手洗干净,正要回头叫明华章,忽然看到有人朝他们?走来。对方作?文人打扮,手里拿着一本卷轴,上书《游仙窟》,瞧见他们?,热情道:“两位也是来游湖的吗?我知道附近有几个?地方风景不错,不妨我们?结伴同游。”
明华裳心想这人好生轻浮,她正要拒绝,却听到明华章说?:“好啊。”
明华裳噎了一下,诧异地看向明华章。明华章一脸冷淡从容,书生扫过他们?,笑着问?:“两位看起来面生,刚来长安吗?”
“今日初到。”
“阁下从何处来,为何要来长安?”
“从南方来,久仰长安美名,来西都寻访古迹画意。”
“阁下有此?雅兴,原来是同道中人。”书生笑道,“不知阁下想看谁的画?”
“阎右相的。”
“阎右相的画可不好找。”书生说?,“如今右相的画不是在皇家密院,就在佛寺供奉。外人想看,无异于登天呐。”
明华章没有耐心继续兜圈子了,他伸手,袖口滑出半面令牌,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淡然道:“在下双璧,奉命前来调查,请配合。”
书生眼?睛不动声色扫过令牌,笑着道:“双璧?这个?名字稀奇,以前似乎没听说?过。”
“新?取的名字。”明华章淡淡道,“我立下军令状,十日内找回失物,没有时?间?斡旋,请谅解。不知卫檀之死,具体情形为何?”
明华裳睁大眼?睛看他们?,已经?懵了。她就算是没长脑子,此?刻也该猜出来这位看似轻浮浪荡的书生是玄枭卫的接头人。她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剧情发展到这一步了?
她一直和明华章在一起,中途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书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不。明华裳猛地反应过来,明华章并?非什么都没做,不久前他在寺庙墙壁上题了首诗。
那面墙面向全长安百姓,谁都能靠近看,谁都能在上面涂改,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明华章将自己的身份、位置藏在诗里,然后来约定地点等待,接头的人看到后,便尾随而来。
明华裳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原来是她太年轻了,真以为明华章是陪她来散步的,还认认真真辩证明华章那首诗写得好。殊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才?是那个?大傻子。
明华裳想到刚才?自己的表现,简直悲从中来。
明华章见明华裳许久没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将她从水边拉起来,细致地擦干她的手指:“天黑了,小心着凉。这位兄台,我还要带她去吃饭,我们?速战速决,有话快说?。”
书生扫过明华章和明华裳,没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说?道:“不敢当,我叫月狐,标志是狐狸。”
明华章和书生对好暗号,相互确定对方不是冒充。三个?人站着目标太大了,明华章提议绕着湖,边走边说?。
他们?做出相伴游湖的样子,明华章问?:“卫檀死的那天,你在场吗?”
“我不在场。”月狐说?,“卫檀乃阎立本唯一的徒弟,自视甚高,他宴请的都是他亲近的朋友、才?俊,我不过一个?小小文人,根本入不了卫檀的眼?。但我昨日接到命令,说?卫檀在家宴上暴毙,他刚画好的大明宫重建图不翼而飞,窃画者疑似是卫檀的好友——张子云。张子云在家中排行第?三,平日里大家都叫他张三。”
明华裳和明华章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原来,张三真的叫张三。
明华章问?:“张三……张子云是何人?”
“他是垂拱四年进士,但一直不得志,所以他放弃官场,一心吟诗作?画,醉心风雅,和卫檀相交甚好。他竟然会?杀了卫檀夺画,实在出乎想象,但上面让我盯着张子云,我便跟着他去了平康坊天香阁。他运气不错,竟然得到花魁玉琼赏脸,请他上二楼单独招待。我是没有那份殊荣一亲香泽,便在大堂内饮酒听曲,暗暗盯着他们?的门。但后来贵客来了,也点名要玉琼陪,老鸨便去请玉琼,张子云自然不肯,和老鸨大吵,闹得很难看,我在大堂都看见了。最后还是玉琼出面,安抚住张子云,然后和老鸨走了。”
明华裳虽然没去过平康坊,但仅听天香阁这个?名字,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她有些尴尬,但又着实好奇张子云的事,她听说?玉琼和老鸨走了,呀了一声,不可思议说?:“她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月狐看向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少见多怪,“青楼向来是谁开的价高,谁有权势,就听谁的。张子云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别?人争?”
明华裳被问?住,她知道青楼女子身不由?己,哪怕是花魁也没有选择余地,但她没料到,去寻欢作?乐的男人们?竟然如此?认同这套规则。
明华章手上用力,轻轻将明华裳拉到自己身后。他这个?动作?简单,但月狐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狐没有再盯着明华裳看,继续说?道:“老鸨本来要换其他娘子陪张子云,但张子云不肯,我在大堂里听见,他似乎嚷嚷要在房里等玉琼回来。老鸨急着去接待贵客,便没有管他,命人送来了美酒,关门让他自己待着。我继续在大堂里等,装作?半醉半醒,只等到了半夜,就潜入房间?取画。但是还没等我行动,老鸨就尖叫说?死人了。我趁乱摸到二楼,果然看到张子云躺在房间?里,血留了一地。后来我找到机会?查看他的拐杖,里面已经?空了。”
明华裳兴趣来了,问?:“青楼里那么多人,一个?人死了,你们?竟然没听到动静?”
月狐摇头:“完全没有。虽说?那天山茶在表演舞蹈,歌乐声响了一晚上,但杀人和打斗的声音那么明显,就算我听不到,大堂里其他人总能听到。我很确定,没有任何异常。”
明华章立刻想出很多种可能:“迷药,毒杀,暗器,割喉,缢死,都有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
但用这些方法杀人,至少要见到人。无人出入的密室如何杀人呢?
明华裳试探道:“这些办法中唯有毒杀可以延迟时?间?,之前只有玉琼和张子云单独相处,会?不会?是玉琼下毒?”
“未必。”明华章说?,“后来老鸨又送来了酒,酒可能也有问?题。”
“你怎么会?想到玉琼身上?”月狐轻嗤一声,心想女人就是女人,他那么仔细地描述命案情形,她却提出这等愚蠢的问?题,实在一点脑子都没有。
上面怎么派了这样两个?人来接手任务,一个?年纪轻轻,一个?是女流之辈,能成什么事?
他心中不屑,面上难免带出轻慢:“就算她给?张子云下毒,但之后她被叫去陪贵客,一直没有离开,老鸨发现尸体的时?候她还在贵客身边呢,如果是她,画怎么会?丢失?”
“那是酒里下毒?”
“也不可能。”月狐说?,“无论?下毒的人是谁,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出房间?,之后老鸨一开门我就跟进去了,你告诉我,画是怎么被偷走的?”
倒也是,杀人可以遥控和延时?,但偷东西总要自己出马吧?明华裳没在意月狐语气里的鄙薄,继续兴致勃勃问?:“是不是你喝醉了?你以为自己是装醉,其实你真醉了,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有人溜进门,杀了张子云,拿了画,又趁你不备逃走。”
“不可能。”月狐矢口否决,“我压根就没有喝酒,怎么可能醉?我的位置就在张子云房间?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门,眼?睛面前走过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察觉不了?”
“那间?房有窗户吗?”明华裳问?,“会?不会?凶手从窗口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