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跃
沈明酥也迎着光线, 眼睛被太阳照得发花,人走远了,才转过身。
目光里的光芒退去, 渐渐归于平静,再露出了失望。
不是月摇。
若她是月摇, 她早该认出了自己,这张脸在幽州,她便用过无数回, 且无论她怎么伪装, 月摇总能识破,此时该扑进自己怀里,哭着笑着叫她, “阿姐。”
且她要真在昌都, 知道自己和封重彦有婚约在, 也该找到封家去,又怎可能进宫来。
她是被太阳晒糊涂了, 沈明酥晃了晃头, 照着适才叫‘阿月’的那位宫女所说,走去了左侧的甬道。
这回很快就看到了太医院的牌匾。
沈明酥扬起脖子, 端详着跟前的这道朱漆大门, 从小到大她从父亲嘴里听过无数次关于这道门的描述。
......
“阿锦知道以前父亲最讨厌看到的是什么吗, 就是太医院的那扇门。”
“为何?”
“因为一旦进去, 那一日便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病, 断不完的诊......”
他虽如此说, 脸上却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眷念, “咱们太医院的那块牌匾, 是顺景帝亲手所写,除了‘太医院’三个字之外,左侧还有四个大字,‘医者仁心’,意为医在人心,心正药自真。也不知道如今那块牌匾还在不在......”
她看到了,父亲,牌匾还在,‘医者仁心’四个字也在。
她终于来到了父亲曾说起时还带着遗憾的地方,而父亲口中十年如一日的描述,也早就在她脑海里留下了画面,尽管第一次来,却像是熟悉已久。
沈明酥抬头袖口拭去了额头上的细汗,又整理了一番衣衫,拉了拉肩上的药箱,才抬步走了进去。
太医院的门敞开,并没有人相守,沈明酥自己走了进去。
......
“门口有一颗老槐树,也不知道当年是谁种下的,父亲进宫时便已经有两人相抱那么粗了。”
“院子里还有一片杨树,那年顺景帝来太医院,进门没个遮阳的地方,被热气烤得发闷,特意准许太医院在院子里种上一片树遮阴,我和你几个叔伯商议后,意见一致地定下了杨树,父亲也种了一颗,第二排从东数第六颗......”
沈明酥顺着方位寻去,脚步停在了那棵树前。
树干已有茶壶那么粗,抬头仰望,如今正值夏季,枝叶茂密,绿油油的叶片儿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那声音朝气蓬勃,极为悦耳,沈明酥笑了笑,轻声道:“父亲,树长得很好......”
—
来太医院的人每日都络绎不绝,其中后宫的主儿居多。
一大早太医院的人便开始忙碌,进出之际,冷不丁瞧见院子里居然站着一位身穿对襟白衫袖口纹仙鹤的药童,眼皮子顿时几跳。
仙丹阁的人?
他也敢来。
七年前凌墨尘以一脚蹴鞠得了皇帝青眼,圣宠不断,起初所有人都没在意,以为他不过是同之前那些被招进来的蹴鞠童子一般,终究是昙花一现。
谁知凌墨尘隔年又炼制了一颗护心丹,呈给了皇帝。
那颗丹药太医院的院史柳大人练了十年,年岁已达五十,都没能成功,凌墨尘却成功了,那年不过才十五。
得知消息,柳大人一夜白头,把自己关在屋内一个晚上,最后以丹炉炸裂而告终,翌日一早前去找到了凌墨尘,虚心想同其讨取一颗丹药。
凌墨尘态度却极其嚣张,“就算我把丹药给了柳大人,太医院恐怕也练不出来,柳大人不如直接问我炼制丹药的方子,岂不是更简单?”
柳大人承受不住打击,回去后便一病不起,半年后撒手人寰。
自此太医院和凌墨尘之间便结下了梁子。
这些年仙丹阁和太医院的矛盾只增不减,一见面便会互相挤兑,太医院骂仙丹阁的人装神弄鬼,走的是偏门歪道。
仙丹阁的人骂太医院的人拿着陛下给的俸禄,却没半点本事,只知道混吃混喝。
两家一度闹得水火不容。
但奈何仙丹阁嘴巴子再厉害,几张嘴也说不过几十张嘴,凌墨尘又下了禁令,不许底下的人再去招惹太医院。慢慢地,太医院的势头便压过了仙丹阁,平日里仙丹阁的人见了太医院的都是绕道而行,今日竟然找上门来了。
沈明酥还在仰着脖子,身后便传来一道极不友善的声音,“怎么,仙丹阁今日是要来我太医院砸场子?”
沈明酥忙转过身,跟前竟围来了五六人。
沈明酥愣了愣,随之一笑,抱拳客气地道,“诸位太医们好,小的今日冒昧前来,想同太医院讨一些止血草,不知方不方便?”
话音一落,跟前的几人的脸色便有些僵硬。
沈明酥不明白情况,又道:“诸位放心,等仙丹阁的药材到了,小的一定前来还上。”
“这不是笑话吗?”左侧一人突然轻嗤道:“仙丹阁是什么地方?众所周知,那是上通神仙,下通阎王的神佛之地,还要什么止血草,小丹童回去吹一口仙气不就行了?”
那人说话的声音极大,话毕跟前几人哄然大笑。
动静声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
沈明酥诧了诧,也跟着扯了唇角,心里大抵明白了,自己临走前那些药童的反应是为何。
合着凌墨尘同人家结了仇。
既然来了,沈明酥没拿到药,也没打算走,态度依旧客气,“这位大人说笑了,咱们看病治人,不就在于一个‘看’字,吹口仙气要管用,仙丹阁的人不是个个都登仙了,且我站在诸位面前喘了这么多口气,诸位不是也没登仙吗。”
“你......”
为首那人扬手止住身后人,笑着道:“仙丹阁的人,也能知道看病治人,倒是出乎人意料,活血草,太医院确实有,可丹童今日特意来我太医院一趟,总得让咱们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谁都知道仙丹阁除了凌墨尘,底下的人都乃药人出身,能有什么救人的本事,怕是一本医书都认不全。
柳大人死后,太医院憋屈了这么些年,早就想扬眉吐气了。
比起占嘴上的功夫,更想在医术上掰回一局,好替当年的柳大人一雪前耻。
沈明酥也陪着笑了两声,“那大人想要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仙丹阁,太医院都是替陛下看诊的地方,可比的也只有医术。”为首的太医转身叫退围上来的人群,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咱们今日就来比会诊,你我各开一剂药,两日的药量,两日过后,看谁的方子管用。”
太医院从不缺病人。
为表公允,选了两位差不多病症的宫女。
提出同她相比的太医姓蒋,在宫中也有一定的名望,先替跟前宫女把完脉,再仔细询问她最近的饮食和症状,很快便写好了药单。
转过头,却见沈明酥依旧坐在那,也不号脉,也不询问病者情况,不由笑了笑问道,“这位丹童,不知有何难题?”
沈明酥没去看他,目光专注地落在宫女的脸上,“我正在会诊。”
会诊?
不号脉,也不问病状?
那就只剩下‘望诊’了。
太医院几十年以来,敢望诊的太医只有一人,便是十七年前的太医沈壑岩。
可惜新帝登基之后,他身体大不如从前,因常日怠诊,被皇帝连同之前的一批老太医,一道剔出了太医院。
直到去年他的女儿沈明酥到了封家之后,众人才听说了消息,从太医院离开后,沈壑岩便回到了幽州,自立门户,却没能躲过多厄的命运,两年前前朝余孽上门讨药被拒,一怒之下屠了沈家满门,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女儿沈明酥。
沈太医一死,望诊也就成了绝学。
他一个仙丹阁的药童,怎可能会望诊,蒋太医一笑,“丹童可是在望诊?”
此言一出,众人皆不相信。
不等嘲弄出声,沈明酥便道:“望诊乃望神、望色、望形态、望皮肤,望五官......”
蒋太医顺着她目光,看向了那位宫女,面上的一抹讽刺渐渐地消失,各人都闭了嘴,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沈明酥诊完,低头开了药方,交给了那位宫女:“三碗水煎成一碗,早中晚各服三次,用药期间不得再吃湿寒之物,比如雪梨......”
闻言宫女脸色一慌,匆匆点头,一把抓过了药方,搁下三枚铜钱,转身便走了出去。
沈明酥这才起身,同蒋太医行了一礼,“药方已经开了,那小的过两日后再来讨要止血草。”
“慢着。”
蒋太医就坐在她身旁,她写的那张药方他都看到了,不用等上两日,也不用等结果出来,宫女的病已经被她治好了。
将太医脸上再无半点轻蔑之色,自己起身去往药柜,从中取了一袋止血草,走到沈明酥面前,递给了她,“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众人见蒋太医此番态度,便知丹童适才开的那方子必然已经赢了,热闹没得看了,脸上也无光。
沈明酥却并没有因此而涨气焰,弯腰接过止血草,“多谢大人施舍,在下姓江,单名一个十字,大人叫我小十便好。”
蒋太医是个愿赌服输之人,“江公子,没想到仙丹阁还真出了一个人才。”
“不敢当。”沈明酥连连谦虚,“小的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关公面前耍大刀,论望诊,还得是十七年前太医院的沈太医。”
蒋太医一愣,“你认识他?”
沈明酥点头笑笑,“略有耳闻。”
身旁一位年轻太医立马接过话,“沈太医的名头谁不知道?别说沈太医,若非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如今太医院何至于没落至此,那时的太医院人才备齐,除了沈太医,还有萧太医,萧太医要尚在,如今哪还有他凌墨尘什么事......”
“萧太医?”沈明酥一愣,看向一旁说话的年轻太医,好奇地问道,“不知是不是那位传言能打开人脑袋,医治头疾,且极为擅长为孕妇诊脉,据说只要经他诊过脉的产妇,没有一个难产......”
“何止这些......”
“咳,咳......”门口突然几道咳嗽声,打断了里面说话声。
太医院的人一听到咳嗽,便知道了是谁。
王老太医,人称太医院铁户。
平日里他虽懒散,哪儿清净躲哪儿,可他运气实在太好,十七年前前朝人放的那把火他不在场,后来皇帝为肃正太医院,他那一个月刚好为太后诊好了一场风寒,又留在了太医院。
要说太医院真正混吃混喝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如今太医院除了太医院院史之外,底下的人平日里都有些看不起他,尤其讨厌他那咳嗽声,可他偏偏还要往人堆里凑,“咳......今日,咳......什么事,咳......这么热闹。”
众人皆偏开头,没人理会他。
沈明酥不明情况,见他一头白发,年纪不轻了,忙接了话,“倒也没什么热闹,晚辈今日过来,只为讨要些止血草。”
老者似乎没料到她会回答自己,连点了几下头,“哦......咳咳......”
众人齐齐扭头避开。
蒋太医见她对太医院的人都很尊敬,似乎当真只是来借药的,没再为难他,“江公子请回吧,这点止血草就不用还了。”
“多谢蒋太医,不过俗话在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等仙丹阁进了药材后,我必会还上。”
经过那位老太医身前,沈明酥朝他鞠了一躬,“老人家别只顾着替他人治病,而忽视了自己的身子。”沈明酥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瓷瓶,递到了他手里,“里面是几颗护心丹,主以人参入药,能缓解前辈的内寒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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