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记忆太久远,久到她险些记不清他的模样。
“当年我求完符回来,你不知从那?捡来一个贝壳,你爹爹便将?符箓塞在里面,佩戴在身,后?来果?然考了个头魁回来。”章氏沉浸在思绪里。
徐云栖并不是来与她回忆过往的,她准备好笔墨纸砚,将?沾了墨汁的狼毫递到她手?中,“娘,明日是我生辰,也是他的生辰,还请您将?我们的生辰写在正反两面,我拿去求平安符。”
章氏很?痛快地写下?了徐云栖的生辰八字,轮到荀允和时,怎么都下?不去笔,“你怎么突然想给他求?想他了?”
看着别人风风光光,有?爹娘呵护着,她没有?,心?底深处一定?是挂念的吧。
章氏心?头泛酸。
徐云栖沉默片刻,兀自失笑,“或许吧。”
章氏含着泪一笔一画写下?荀允和的生辰八字。
徐云栖看都没看一眼,将?之在一旁晾干,不等章氏留饭,便捏着那?张纸条出?了门。
这一日裴沐珩休沐,早早回后?院用膳,
“待会我要去当值,夜里不会回府。”
徐云栖疑惑问,“你不是明夜当值吗?”
她并不希望裴沐珩掺和进来。
裴沐珩看着妻子?,温声?道,“我跟人换了班,今夜当值,明日傍晚尽早来接你,再陪你去街市。”
徐云栖嫁过来这么久,他不曾陪她出?过门,明晚打算破例。
徐云栖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而是问起旁的事,
“对了,明日我要出?门,三爷可否借个侍卫给我?”
裴沐珩愣道,“我早安排黄岩护送你左右,你忘了?便是最早那?回送你去医馆那?个。”
徐云栖想起那?少年的模样,不瞎打听主子?的行踪,很?听调派,这样的人她很?喜欢。
“可信吗?”
裴沐珩心?神一动,定?定?看了她片刻,他精心?挑选的暗卫自然可信,徐云栖特意问一句,便是问于她而言是否可信。
可见徐云栖要做一些事,不方便告诉他。
裴沐珩没有?理由干涉她的自由,“待会我便交待他,从即日起他归你管,万事我不过问。”
徐云栖闻言笑逐颜开,“多谢三爷。”
丈夫轻而易举便能猜到她的用意,这种默契实属难得?。
天色一暗,裴沐珩便离开了。
徐云栖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随后?端了一张圈椅坐到院子?正中。
银杏爱荡秋千,每到一处,总爱扎个竹千秋搁在院中,如今亦然。
夜深人静,草木葳蕤,银杏的歌声?便在这时被风送入耳郭。
徐云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坐在圈椅,左手?捏着纸条未动,右手?撑额靠在背搭上闭目养神。
黄莺般的腔调婉转流淌在庭院中,有?雀鸟闻声?而来,在半空盘旋半圈,最后?落在墙垛聆听。
下?人均被遣开了,清晖园内外未燃一灯,只?有?月光如水轻轻泻了一地,银沙笼罩在她周身,那?身白衣飞扬翩跹,衬得?她像一抹妖冶的鬼魂。
“我的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冰糖葫芦吃!”
“你生下?来时,你爹爹高兴地抱着你一宿没睡,扬言一定?要科考入京,将?来做大官,让你成为?世间最瞩目的明珠。”
“你所有?的玩具都是他亲手?所做。”
“他见不得?别人穿着比你鲜艳,白日背着你干活,夜里挑灯抄书,换银子?给你做衣裳。”
“你的银镯子?还记得?吗,那?是你爹爹磨破了手?,给你换来的宝贝……”
“囡囡,娘对你的爱,不及你爹爹万一。”
无声?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灌入林间发出?飕飕的响动。
徐云栖抬起眼,双目如同覆了一层冷雾,漠然盯着面前的虚空,心?里一时像填平不了的深渊,一时如同浩瀚的苍穹,空无一物。
银杏唱了一会儿,嗓子?累了,便问她,
“姑娘,这么大事,您不知会姑爷一声?吗?有?姑爷帮衬,咱们兴许万无一失。”
徐云栖摇摇头,“不必了,那?是他的恩师,他顾虑重重,恐下?不去手?。”
徐云栖没告诉银杏,她还担心?裴沐珩坏她的事呢。
月盘悄然升去半空,又藏去乌云里,不知过去多久,银杏歌声?宛如溪流入海,渐渐归于沉寂,周遭月华缓缓褪去,黯淡覆下?来,慢慢将?圈椅那?道白影吞噬在夜色深处。
主仆二人就这么坐了一夜。
凌晨第一声?鸟鸣划破天际,徐云栖睁开眼,迷茫的双眸悠悠睁开,蒙在瞳仁的那?团冷雾渐渐晕开,起身,有?露珠滑落裙摆,落在绣花鞋尖。
天亮了。
该启程了。
徐云栖将?捏了一夜的纸条封入信封,来到清晖园与书房之间的斜廊,招来暗卫黄岩。
黄岩昨夜得?了裴沐珩的吩咐,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主子?是徐云栖,遂跪下?行了大礼。
徐云栖静静看了他几息,将?信笺递给他,神色淡漠道,
“今日太阳下?山之时,将?此物交到内阁首辅……荀允和手?中。”
第36章
六月十五是个艳阳天,万里无云,大雁盘飞。
乌泱泱的人群摩肩接踵沿着石阶往青山寺山门攀去。青山寺坐落在京城东南面的佛陀山半山腰,此地群山环绕,松柏苍翠,景色怡然,青山寺起先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和尚庙,前朝末年,先?帝起势时,此地佛光绽现,半空浮现七彩祥云,是为祥兆,先?帝登基后,亲自给青山寺提匾,赏赐附近百亩田地供奉寺内佛陀,从?此青山寺香火渐盛,取代大相国寺成为北地佛门之首。
一百零八石阶从山脚一路延伸至山门,但?凡来青山寺求佛者,均在此地下轿,徒步上山,方显诚心。
等到徐云栖接了母亲赶来山脚,便见前方山路花团锦簇,人烟绵绝不休,章氏立在车辕上皱了眉,“这得猴年马月才能上山?”
徐云栖笑着安抚,“咱们不急,大不了在此住一夜。”
章氏不习惯在外夜宿,只是既然来了,也不能打道回府,念着佛祖在上,章氏很快拂去心头杂念,立即下了车,诚心诚意往上爬阶。
章氏身子骨比不得徐云栖,走了一段便气喘吁吁,母女等人只能走一截歇一截,好不容易进?了山门,方知寺内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想在天?黑之前求到送子符恐难了。
进?了山门,又爬了一段石阶,方到大雄宝殿,宝殿前方的宽坪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母女俩正愁出路,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嫂嫂,这边来!”
徐云栖循声望去,只见宽坪东南角处有一座檐亭,檐亭内也挤满了官宦女眷,裴沐珊便坐在美人靠给二人招呼,手中还摇着一面小扇。
徐云栖与?章氏迈过去,裴沐珊立即过来朝章氏行晚辈礼。
章氏不敢受方要回礼,又被裴沐珊拦住了,“您是嫂嫂的亲娘,便如同我的长辈,岂有长辈给晚辈见礼的规矩。”不待章氏回驳,她又满脸丧气与?徐云栖道,
“嫂嫂,咱们来晚了,今年人比往年还多,王府小厮赶到此处排队时,前头已有百来号人,听闻前日便有人来守着了,”裴沐珊欲哭无泪,“大嫂已安排好了客院,嫂嫂扶着婶婶先?去歇着吧,等到咱们了再过来。”
明远大师给人看相有个规矩,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无论贵贱皆要列队等候,因?着这一处,没有人不服他,秦王府的令牌都不管用,甭说熙王府。
女儿莽莽撞撞,徐云栖看着不谙世事,熙王妃不放心遣了谢氏来帮衬,谢氏果然能干,早早便安排好了客院,供诸人午歇。
一行人绕过大雄宝殿来到青山寺西?面的客院,徐云栖陪着章氏在院子里歇着,裴沐珊带着萧芙去后山赏花,每过一个时辰便遣人去大雄宝殿瞧瞧动静,眼看到了未时还没轮到王府,裴沐珊便改了主意,回来与?徐云栖商议,
“嫂嫂,今日是你?生辰,咱们就别耗在这了,干脆下山先?去街市,明日再来。”
章氏难得拿定?一回主意,“不成,每年生辰就这一日,碰巧又撞见明远大师看相,可见是栖儿的缘分?,咱们再等等,哪怕入了夜也是成的。”
裴沐珊不好拒绝章氏,遂去隔壁寻长嫂谢韵怡,请她安排夜宿。
徐云栖这边的动静均被眼线汇报给荀夫人,青山寺住持很给新?任首辅夫人面子,特意给她辟了一间佛室,荀夫人心烦意乱,一直捏着佛珠不停念经,老嬷嬷得了消息过来告诉她,
“一切皆在预料当中,等天?色一暗,咱们便可动手了。”
荀夫人心里还是不太踏实,睁开眼看着她,“奶娘,我还是怕……怕容易露馅,这里可不是江陵一个小山村,她又是郡王妃的身份,那裴沐珩一定?会查。”
老嬷嬷面色阴沉,“老奴已安排好,一定?万无一失。”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老嬷嬷先?是截住她的话,随后又抚着她双肩,深深凝望她,面带哽咽道,“倘若不慎被发觉,也有老奴顶着,小姐,不瞒您说,这一回老奴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所?有事都由老奴来承担,绝不牵连您和小小姐。”
荀夫人闻言顿时大惊,手中佛珠一滑,砸落在地,“这怎么行?”
老嬷嬷伸手将荀夫人抱入怀里,泪如雨下,“小姐,老太太死的早,您是老奴一手带大的,老奴心里拿您当亲女儿一样待,当年在京城,您也是天?之娇女般的存在,后来老太爷被贬,回了荆州,您堂堂翰林院副贰的女儿,看上他一个小小书生,他竟然不识好歹,老奴替您委屈……”
“委曲求全这么多年,岂能在最风光的时候被那对母女坏了事,老奴活了六十岁,也够了,一旦出事,老奴咬死是自个儿妒恨徐氏夺了咱们小小姐的夫,遂杀之而后快,绝不牵连您。”
荀夫人搂着老嬷嬷泣不成声。
哭了一阵,主仆俩抹去泪。
荀夫人镇定?下来,抬眸问?她,“那个道婆呢?”
老嬷嬷露出冷笑,“正在东南丘坪地里办法场呢,符火符油已备好,这是寺庙里的东西?,与?咱们何干?也不只咱们一家,好几家都在办呢,所?有东西?不经手,真?要查,咱们也是干干净净的,眼下只有一个难题。”
荀夫人接话,“就是如何将她们母女俩引过去。”
“对!”
“这个我倒是想好了,”荀夫人从?腰间荷包掏出一物,递给她,“今日寺庙里有不少乞儿,您给几角银子,让那乞儿将此物交给章氏,她只看一眼,便会前往法场。”
老嬷嬷看着手中纸鹤,不解问?,“这是什么?”
荀夫人目光移开,不自在道,“以前荀允和读书时,闲暇爱折这个,里头写着他的原名,章氏一瞧必定?会露面。”
老嬷嬷不太放心,“虽说这字迹不像您,可晓得她与?老爷过往的也只有您,您不怕被老爷发现?”
荀夫人转过眸来,“所?以,您必须吩咐道婆,一定?要将此物焚毁。”
眼下已没别的好法子,老嬷嬷只得应下。
自从?上回裴沐珩斩断了她几条臂膀,荀夫人行事就没这么方便了,好在此前母女二人在青山寺养病半年,积累了些人脉,老嬷嬷一时还周转得开。
老嬷嬷离开后,荀夫人独自一人坐在佛室出神,这段时日歇不好吃不下,已被心中的魔念折磨得不成样子,嘴里念念有词,心想只要除掉那对母女,她便可喘口?气了。
坐了一会儿,眼看太阳西?沉,贴身女婢掀帘进?来告诉她,“轮到萧家了,方才郡主伴着萧姑娘去了大雄宝殿,如今客院那边只有徐氏与?她母亲。”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