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11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无论在如何的变故中,谢却山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谢钧有些怒意地喊了一声:“褪衣!”

  两个小厮上前褪去谢却山的上衣。

  南衣有些心惊胆战,连她也感受到了雷霆之怒,生怕这样的怒气会波及自己,忙收回手躲回到黑暗里。

  然后外面传来木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木杖砸得很重,每一下都发出一声皮开肉绽的闷响。

  受刑的人却一声未吭。

  他不会疼吗?

  南衣绞紧了手里的衣角。杖子没有落在她身上,又跟她没什么关系,有人能制住大魔头,她应该幸灾乐祸才是,可是她为什么要紧张呢?

  鬼使神差之下,南衣再次掀开一角缝隙,望了出去。

  谢却山赤裸着上身,趴在长凳上。他的手紧紧抓着长凳边缘,手背几乎青筋暴起。他低着头,额角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饶是平日里再冷静的人,此刻脸上也克制不住痛意。他的后背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痕,但他依然未出一声。

  祠堂中无人敢言语一声,饶是谢穗安都被这个场景冲击到,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大快人心慢慢的也有了些于心不忍。她想说什么,却被陆锦绣拦住。陆锦绣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谢穗安只能按下嘴里的话。

  陆锦绣退到人群后,悄悄地出了祠堂。

  谢却山的目光本定在一个地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意志死死地控制住,但又一下重重的杖击,让他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目光也涣散地飘到了别处。他忽然看到桌布的缝隙后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望着他。

  他竟看不穿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他们就这么对望着,整个喧嚣的祠堂中,只有他知道她的存在,也只有她正面看到了他眼里的脆弱。他们在一个谁也伤不到谁的安全距离里,此刻他们竟然是平等的,仿佛两个溺水的人共同沉沦。许是身上太疼了,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人间这么苦,如果西方极乐是个骗局,那他想拉着她一起坠落地狱。

  砰的一声,木杖被打断了。

  谢钧不为所动,吩咐左右:“继续。”

  谢却山喘着气,嘴里含着浓烈的血腥味,却笑了起来。

  “父亲,是想打死我吗?”

  “你这个逆子死千万次,也不足以在祖宗面前谢罪!”

  “虎毒尚不食子,父亲便有脸去见祖宗吗?”

  “继续!”

  小厮们也有些犹豫,但主君如此吩咐,他们只能执行。复举起木杖,重重地捶了下去。

第14章 无处逃

  “停手!”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

  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进入祠堂,陆锦绣和几个女使随后跟了进来。

  陆锦绣看情况不对,生怕出事,连忙将府中的三爷,谢钧的弟弟谢铸请了过来。

  若说这府中长宁公还得看几个人的面子,一位是病榻上的谢太夫人,另一位则是谢铸了。谢钧归隐后,谢铸就代表着谢家在官场的面子,他为人仁厚、忠义,是沥都府中有名的儒师。

  谢铸一进来便看到了谢却山皮开肉绽的后背,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到底是血浓于水啊,打着骨头连着筋,嘴上天天骂,可真看到自家侄儿这般模样,心里到底还是软的。

  “三叔。”

  “三大爷。”

  众人朝谢铸行礼。

  “大哥,适可而止吧。”

  谢钧板着脸没有回答。

  “他到底是大岐的人,若死在谢家,你要怎么交代?大哥,难道你要为了一时怒火,将整个谢家都断送了吗?”

  谢钧闭上眼睛,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谢钧看都没看谢却山一眼,径直转身离开了。

  谢铸痛心地看着谢却山:“你有如此视死如归的精神,却为他岐人卖命……何至于此啊?”

  谢却山垂着眸,置若罔闻,想要站起来,却踉跄地跌了回去。谢铸想伸手扶他,却被谢却山避了避。谢铸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也离开了。

  刚才聚满了人的祠堂转瞬便散了个干净。谁都不想跟谢却山这摊子污糟事有牵扯。

  ——

  所有的动静都远去了,南衣才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她手里紧紧握着谢却山给她的那一把匕首,白晃晃的刀尖朝着他,慢慢走近。

  他们的安全距离没有了,她又被迫披上坚硬的外壳,向他露出野兽的獠牙,表演着她的勇敢和脆弱。

  谢却山只是平平地看了她一眼,不躲不闪,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和她造成的威胁都不存在。

  他试着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将衣服草草地披了回去,这一番动作下来,浑身都是钻心的痛。

  他忽然想确认一件事,于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缓慢地往祖宗牌位处走去,他无视了南衣,最后站在了祠堂一侧的架子前,取下了搁在上头的族谱。

  一页一页地翻,终于翻到了他这一辈。“谢朝恩”这三个字被显目的朱砂笔划去。

  谢却山笑了起来,这并不意外。

  今日站在祠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跟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生来这世上并非孤零零一个人,却硬生生地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独行者。

  “你不怕我杀你吗?”

  谢却山没有回头,仍旧盯着族谱上的那一页:“你敢杀我吗?”

  南衣握着匕首靠近谢却山,这利刃给了她一些勇气:“是你告发我私生女身份的?”

  “是啊。”

  “你真无耻!”

  谢却山回头看着南衣,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见他伤痕累累,她也有了冒犯他、唾弃他的勇气了。但谢却山也并不恼。

  “世人皆知我无耻。”

  南衣朝族谱上瞟了一眼,她记得谢衡再这三个字,在谢衡再旁边的就是一个被朱砂划去的名字。

  “这上面是你的名字吗?”

  “是。”

  “既然逃跑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受罪呢?”

  “蠢货——”谢却山讥笑了一声,“你还没有发现吗?逃跑根本没有用。”

  南衣愣住。

  她习惯了逃跑,被追逐,然后死里逃生。她的选择非常有限,她从来没有去想过逃跑有没有用。

  但她意识到,谢却山说得没有错,她每一次的逃跑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泥潭。就算今天离开谢氏,她也逃不出世家的震怒,逃不出沥都府。

  “逃跑,就是将后背完全交给敌人。”

  祠堂之中陷入死寂,昏黄的烛火摇曳在他们的眼底。

  南衣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犹豫:“那不逃跑,难道等死吗?”

  “对,你只能等死。”

  谢却山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南衣的手腕,硬生生拉着她的手往前送了一寸,她的刃尖就抵着他的心口。

  南衣一惊,反而想竭力收回自己的手。

  “你明明都朝我拔出了匕首,可你不敢杀我。你永远只能做个懦弱的女子。”

  他似乎在激起她的怒意。

  “谢家都不敢做的事,我更不敢!”南衣愠怒地盯着谢却山,“但是谢却山,我不怕你了。”

  谢却山面色一狠,抓着南衣的手腕一拧,将她整个人按在立柜上。转瞬之间,她手中的匕首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番动作也确实耗费了他仅存的一些力气,谢却山一手扣着南衣的手腕,另一只手抵着立柜的架子,手上青筋暴起,极力支撑着他的身形。他口中的血腥之气隐隐约约扑在她的脸上。

  “你是个有趣的玩物,所以我留你一命,但你好像忘了自己的位置。”

  刀刃就这么抵着脖颈,南衣不可能不害怕,但她依然迎着谢却山的目光,回望他。

  “你敢在谢家祠堂杀我吗?”

  两人对峙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我不怕你,因为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都是丧家之犬。”她的话含着颤抖,却字字句句打在他脸上。

  谢却山松了手,退了几步,仰头望向林立的祖宗牌位,光影落在他眼底,似有闪烁的泪光一闪而逝。

  “滚。”

  南衣走了,一切归于寂静。

  谢却山望着空荡荡的照壁,人终于支撑不住,身形晃了晃,缓缓地滑坐下来。

  一抹苦笑浮上他的嘴角。

  ……

  夜幕已沉,整个沥都府都被笼罩在宁静的月光之中。

  街头打更的梆子声敲响,借着风传出去很远,连望雪坞深院的祠堂处都能听见。

  谢却山仍在祠堂里,他席地而坐,从袖中取出一套工具,竟是一套袖珍的纸墨笔砚。墨是特制的无色墨,蝇头小楷落在纸上,水痕很快就消失了,信笺上毫无痕迹。

  写完信后,谢却山将信笺封入蜡丸中,随后用袖中弩机射向高墙外。

  细微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一切又在暗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打更人于高墙外捡到了蜡丸,若无其事地揣入怀中,继续敲着梆子打更。

第15章 贞烈妇

  几日后,谢衡再出殡。几乎大半个沥都府的百姓都来相送这位宅心仁厚的谢氏嫡长子。

  送葬队伍从望雪坞蜿蜒到城门口,漫天飘扬的纸钱犹如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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