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118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第135章 孤城闭

  谢铸回到金陵的家中已是午后,秋姐儿在院里等父亲等了好一会儿了。她特意搜集了一些书上的疑问想找父亲解答——当然,这只是借口,实际上她忧心沥都府的局势,想问问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不久前六堂姐的死讯传来,她既伤心又震撼。之前她沉浸在书画的世界里,刻意逃避了残酷的战事,总以为她和她的家人每次都能逢凶化吉,直到死亡降临在了鲜活的六堂姐身上,她才恍然从桃花源中清醒过来。

  似乎没有人能幸免于难,战争就在她的身边。

  一向内向的秋姐儿开始频频出门,多去听听外头的传闻和消息。虽然她什么都做不了,但多知道一些事,对局势了解得更清晰一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父亲是朝中重臣,但他回家以后素来不爱说政事,她只能旁敲侧击地问。

  “对了父亲,我今日去外头,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沥都府的守城战,朝廷会发援兵吗?”

  今日这么久的早朝,恐怕也是为的这件事。秋姐儿紧张地等着父亲的回答,却隐约在他脸上瞥见了一丝怪异。她垂眸注意到父亲手里拿着一道折子,黄底云纹,这是御前用的东西,想来是官家手书的折子。

  “此事尚未有定论,还得等官家考虑清楚,”谢铸回得很含糊,“女儿家,少打听这些事。”

  可秋姐儿觉得,父亲分明是有答案的,但他不肯透露。近来的父亲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当时知道六堂姐的死讯时,父亲悲愤交加,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她不知道这是在骂谁,显然不是岐人,也不可能是六堂姐。

  她自然也知道,父亲没必要什么都跟家里的女流之辈透露。

  短暂的疑心很快就收了回去,她本想回后院,但又被母亲叫住,让她送些补品去书房给父亲。

  谢铸大约是没料到秋姐儿还会来书房,随手将带回来的折子扔到了火盆里。

  秋姐儿正好站在廊下看到了这一幕,她惊得连连后退几步,父亲怎么将官家的折子烧了?转念一想,也许就是阅后即焚的东西?

  那干脆在宫里就别带出来了,怎么还要带回家里来烧?

  秋姐儿不敢多想,父亲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但她也留了个心眼,叫女使将补品送了过去,自己则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悄无声息地离开。

  殊不知,这封被火焰吞噬的折子里,有着徐昼所寄托的破局之法。

  徐昼交代谢铸,将他的亲笔手书秘密送到宋牧川手里。他想在流言还未失控之前,让宋牧川带着谢却山入京澄清,告知群臣沥都府的真实情况,再直接率援军回城,解沥都府之困。

  只是,这封手书再也不可能被宋牧川看到了。

  ——

  沥都府尚且风平浪静。军中上下都已知晓神秘军师就是谢却山,他又领着众人打了几场胜仗,他的作为有目共睹。大多人在听说他的卧底事迹后都深表敬佩,卧底的身份正在平稳地由暗转明。

  然而好景不长,岐人大军驻守在潞阳镇上,镇上百姓早已投降,岐人却忽然出尔反尔,将全城百姓士兵坑杀。

  这是耀武扬威般的震慑,强者对弱者可以肆无忌惮地碾压,不服者就是这样的下场。

  两地仅隔一道斜阳谷,城中好多人的亲朋好友都是在潞阳镇上的,恐惧、哀痛悄无声息地在沥都府蔓延开。紧接着,关于金陵新朝不出兵的流言先在民间传开。

  都说沥都府实则在叛臣谢却山的控制之下,之前打的仗都是演戏给新朝看的,为的就是让朝廷派兵来此,再一举歼灭。朝廷已经识破岐人诡计,知道沥都府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故而不肯出兵。

  沥都府早就是岐人的囊中之物,顽抗毫无作用。

  半真半假,和事实也对得上,在未知全貌的人眼里,好像就变得十分合理。在如今风声鹤唳的沥都府中,流言蜚语大凡有些依据,都能掀起一些波澜。

  起初军中还没把这些无稽之谈放在心上。可说得人多了,难免就会有人入了耳。仗也白打了,守城只是徒劳,谁能承受得了这种结果?

  只是这种言论一出,便有士兵自发地与人辩驳,维护谢却山。英雄在儿郎心里还是有分量的,子民们也天然相信朝廷不会抛弃他们,援兵迟早会来。宋牧川起初还担心会出事,见到军中大体还是明事理,稍稍安了心。军队是最重要的防线,倘若这里的民心都散了,恐怕就是自取灭亡了。

  宋牧川如临大敌,生怕会来细作扰乱军心,命人在大营附近严防死守。

  就在这种严阵以待之下,军中果然抓到了一个趁夜潜入的细作。

  细作身上带有密信,是送给谢却山的。密信上写,待昱朝援军入城,请谢大人假意追击,实则瓮中捉鳖,随即整师南下,事成后,即刻官拜右丞相。

  如此拙劣的陷害,宋牧川都气得直呼荒唐,可架不住就是有人相信。

  再加上援军一日复一日地毫无音讯,将士们守城的意志正在被击溃,一些质疑声在城中,在军里甚嚣尘上。

  那些曾经维护谢却山的人也站不出来了,相信就是一件虚无的事情,一件轻飘飘的事,就能让天平迅速向另一端倾斜。过去他们的拥护反而成了此刻更加恼羞成怒的理由,他们的一腔热血被事实击败,愤怒来得更汹涌。

  人们只能看到他们能看到的东西,愚昧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武器。

  敌人很清楚,成功的攻城战,都是从内部开始瓦解。

  冲突日益尖锐起来,甚至有军士们要冲入谢却山的营中要让他伏法谢罪。

  “我家人都在潞阳镇!今天我就是死在这里,我也要为我家人报仇!”

  “你说啊,潞阳镇被屠是不是你这个奸人的计谋!”

  “倘若他不是奸细,为什么躲着不敢出来!”

  “什么叫躲着?军师堂堂正正在营里议事!”

  而以禹城军为首的士兵则死死挡在外面,拦着混乱而愤怒的兵士往里冲。两波人兵戈相见,眼见着就要打起来了。

  “他既然心里没鬼,那叫他出来以死谢罪!”

  “他分明无罪,为何要死?!”

  喧嚣声阵阵传入大营,营中却一片寂静。

  谢却山垂手坐着,看似漫不经心,却已将每一句话都听进了心里去。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前几日驰骋沙场的意气消散无余,神情掩不住的落寞。

  “我会先离开军营,避避风头,这样你们也好有个交代。”

  宋牧川没接话,虽然他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暂时缓解冲突的办法。可他不想最后背负骂名的总是谢朝恩。他不愿看到惊春之变再次发生,得不到援军的将军只能用屈服的方式自救,八年前的谢朝恩,八年后的谢却山,似乎在面临同一种困境。

  应淮犹豫地看看宋牧川,希望他这聪明的头脑能想出什么翻盘妙招,不然的话,眼下似乎没有什么选择。

  “我不同意,”宋牧川强硬地说道,“我不会打仗,应淮也没有大战的领兵经验,你若离开军营,那情况只会更糟。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援兵不来,人心动荡。可官家不会弃沥都府不顾,我亲自去一趟金陵请兵。”

  谢却山张了张口,最终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的胸膛依然流淌着热血,他比任何人都想在金戈铁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为国效命。

  可他的身份,却成了岐人拿来大做文章的弱点,从老师沈执忠的死开始,到如今这些接踵而至的谣言,这是一张早就织好的陷阱,无论他强他弱,终会一头撞到这张网里。

  就在三人沉默间,外头倏得传来一声高呼:“渡口出事了!快来渡口救人!”

  这一声立刻消散了营前的火药味,众人纷纷掉头赶往渡口。

  城中已经是一团乱,原本只是有些富户携家眷去往南方避难,可朝廷不救援的小道消息一出,坚定守城的百姓们也纷纷弃城南逃,不管有没有买到船票的,都往船上挤,好像只要上了船,就保住了命一样。

  如此疯狂的逃亡,终于闹出了人命——一艘挤满了人的船出江不过三五里,便因吃水太深而倾覆,船上之人悉数落水,有水性好的勉强游回岸边,水性不好的,就这么挣扎着沉入江底。

  宋牧川迅速带着士兵赶到了现场,救援落水百姓。可即便眼前如此的危险还是挡不住百姓们逃命的心,依然有许多人在冲卡上船。为了维护城门口和渡口的秩序,减少无谓的伤亡,他不得不下令严守出口,若无官府公验者不得出城。

  此令一下,连日来一直提心吊胆的百姓们情绪更为失控,抗议声不绝于耳。

  “凭什么!你要我们都死在城里吗?!”

  “就是!我哪怕淹死在江里也不愿被岐人践踏!”

  更有甚者,指着宋牧川的鼻子骂:“你与那谢贼狼狈为奸,出卖沥都府!你不配为父母官!”

  宋牧川被围在愤怒的人群里,竭力地解释着:“那是岐人离间民心的谣言!倘若大家信了,那就是着了岐人的道了!请大家团结,相信我们,沥都府一定能守住——”

  “凭什么相信你!你若真的有诚意,就把谢贼杀了祭阵!”

  谢却山站在无人注意的街角,看着义愤填膺的人群几乎要将宋牧川淹没。

  他费力地在人群中转圜,呼喊声却被声浪盖过,仅剩徒劳。

  谢却山心中升起一种无措的失望,他不是罪人,可他的存在却是千夫所指,不容于世。

  他爱的世人,并不爱他。

  他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他分明问心无愧。可此时此刻,他的弦已经崩到了极致,他跟所有人一样,都是这片土地上忠诚的子民,为何天道不公,所有苦难只冲他一个人来。

  他有点累了,这座城是由千万人的私心与大义交织在一起,当民心去往他无法控制的那个极端时,以他一人之力,撼动不了半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他已经在耻辱柱上。

  他当真想一走了之。

  “谢三——谢三!”

  恍惚之中谢却山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回过头一看,是甘棠夫人。

  “二姐。”他勉强回神,语气仍有些心不在焉。

  没想到有个人影从甘棠夫人身后窜出来,热络地挽住了他。

  “二姐特意要我带路来找你呢!”南衣说得轻松又小心,紧张地看了甘棠夫人一眼。

  显然是南衣把甘棠夫人叫来的,她知道家人永远是他最柔软的地方。

  那边喊着“杀了谢贼”的喧闹声沸反盈天,甘棠夫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若无其事地说:“回家吧,奶奶想你了,说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喊你回来一起用晚膳。”

  二姐也找了个借口,小心翼翼地想拉他一把。

  大家都知道他在悬崖边上。

  谢却山心知肚明,但也没戳穿,只是笑了笑,道了声好。

  仿佛是最寻常的一段回家路。

第136章 人言畏

  陆锦绣抱着胸前装满细软的包袱,灰头土脸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心里暗骂晦气。

  要不是出了沉船的事情,这会她已经在离开沥都府的船上了。她几次对谢钧建议,趁形势还没那么糟糕,尽早离开沥都府,不料谢家上下非但不走,还表示了必须死守沥都府,与城同命的决心。

  自从女儿死后,陆锦绣就犹如惊弓之鸟,一会大骂岐人杀女之仇,转眼听到什么风声,又吓得瑟瑟发抖,总觉得天马上就要塌下来。

  她私自出逃并没有叫府中的人知晓,还想等人散去一些后再想办法上船,不料迎面撞上谢家的家丁。

  小厮礼貌却强硬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陆姨娘,大老爷请您回家。”

  今日是走不成了,陆锦绣心里一沉。

  玄英堂中,大半家子人都围坐着,谢却山也在。外头满城风雨,此处却有说有笑的,氛围有种微妙的刻意,好像都是心事重重,却又用力地粉饰太平,装作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都要更和睦一些。

  谢钧在小辈们的闲聊中也不太插得进话,不过也耐心地坐在那里,拧着眉头默了半晌,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不想打仗就不打了,回家来,家里养得起闲人。”

  谢却山一愣,抬眼望向父亲。

  堂中正寂静时,陆锦绣被架回来了。她模样有些狼狈,刚回来便听到这句话,原本恹恹的人忽得显出几分狰狞,扑上去揪着谢钧的衣袖。

  “你竟要护着这个逆子?他把这个家、这座城害得还不够惨吗?!”

  谢钧拂开陆锦绣,露出几分不悦:“休要胡言!——来人,将陆姨娘带回后院去。私自出逃的事,明日再同你一并算帐!”

  “出逃?”陆锦绣被这句话激到了,猛地甩开女使架她起来的手,眼中猩红地站起身,周身充满了敌意,“傻子才留在城里等死!你还以为谢家是沥都府的脊梁骨?城都要没了,你们这些人也不过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穿过院墙还会再被美化一番,即便在战乱时候,大家还是要维持着那半分面子,可平日里连大声都不敢出的贤惠妇人,此刻竟将话剖得如此丑陋直白,大家都被惊得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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