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21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小人叫宋予恕,家里排行第七,夫人若不嫌弃,唤我宋七郎便可。”

  说话文绉绉又慢条斯理的,难怪要被野蛮的岐人骂成是腐儒。

  “宋七郎,外头乱,若是被岐兵看到我们分开走怕会起疑,我再送你一程吧,你住在哪里?”

  宋予恕微有惶恐之色:“怎好再劳烦夫人。”

  “……”南衣无语,跟文人说话确实是有点费劲,但又不好太粗鲁。

  见南衣微微蹙眉,宋予恕立刻改口:“那便多谢夫人了。小人住在江月坊。”

  倒是个心思玲珑的识趣人。南衣笑了:“那你带路吧。”

  宋予恕在前头走着,但南衣注意到,他始终低着头,紧紧抱着怀里的经书,不愿与任何行人交流神色。

  他十分有礼节,每到一个转角处,便伸手邀她先过,但每每伸手的时候,他都刻意掩住了袖袍上的脏污。

  南衣忽然明白过来了,是衣冠。他自卑的,是自己的衣冠脏了。

  南衣鼻头莫名有点酸,看他眉目俊朗,知书达理的模样,应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儿郎。

  这乱世让多少人支离破碎。

  “你是外地来的吗?”南衣找他攀谈,试图打破一下这沉闷的气氛。

  “小人从东京城流亡而来的。”他言语十分谦卑。

  原来是京城里的公子啊,难怪……

  南衣心中唏嘘,忽然,宋予恕的脚步停了下来,南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行车队也在前面巷弄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马车中,下来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一身岐人冬服,正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弟弟,完颜骏。令福帝姬也从金舆中走下来,她身形消瘦,虽华服加身,仍显得伶仃。

  附近并没有太多的行人,耳尖的南衣却听到一阵奇怪的窸窣声。像是……

  南衣狐疑地打量着,看到令福帝姬已经跟着完颜骏踏入宅门,那奇怪的窸窣声正是从她脚上传来的——她的脚上竟戴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便发出碰撞声。

第27章 帝姬耻

  南衣足足愣了几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俘虏这个词日日听在耳边,听多了反而没了想象,直到这一刻,才有了触目惊心的实感。

  “夫人,人多眼杂,走吧。”

  宋予恕低声提醒了一下南衣。

  南衣这才注意到他们在这里驻足得有些久,守卫的岐兵已经起疑看了过来。她只能挪步离开。

  转过街角之前,她忍不住又朝那边望去,帝姬已经进入宅子,朱红大门即将合上。

  鬼使神差般的,令福帝姬也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正好对上了南衣停留的目光。

  然后那扇朱红漆门便合上了,将那位女子哀伤、痛苦的眼神隔绝其中。

  这个眼神并不激烈,却如钝棒一样一下一下捶击南衣的胸口。

  南衣难过地垂眸,注意到宋予恕的手紧紧抓着书卷的边缘,指节甚至都泛起青白。

  他亦很愤怒。

  “宋七郎,你从前在京城,听说过这位帝姬吗?”

  “她叫徐叩月,本是东京皇城中最受宠的帝姬。”

  “叩月?真好听的名字。”

  “据说她出生在半夜,那晚乌云蔽月,而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一声响亮的啼哭传出朱檐,天上的乌云竟悉数散开,仿佛瞬间叩开了月门,挥洒月辉,故官家对这个女儿更加垂爱,赐字‘叩月’ 。”

  南衣听得唏嘘。寥寥数句,便能知晓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过去。

  她本是天上月,枝头凤。但美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战火烧过,无人幸免。

  ——

  徐叩月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宅门。完颜骏在院中停下脚步,她便不敢往前了,站在照壁处。仆从们纷纷识趣地散开,院中只留这两人。

  完颜骏回头看徐叩月,神情阴鸷冷漠。

  “没人看着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但徐叩月已经听明白了。

  她跪在地上,脱去华丽的外袍,叠好放在身前,又一点点取下满头的簪饰、双耳的耳铛,手上的金钏、玉镯,放在外袍上,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寒冬里,她只着一身单衣,薄得像一片洁白的纸笺。显然,她是被驯化过的,才会有此刻的知趣和乖巧。

  她流着泪,手依然像兰花一样轻盈,举手投足间仍是优雅。

  但完颜骏对她没有半分怜惜。看到她逆来顺受的这张面孔,更觉厌恶。他一甩袖,将她递上来的华服首饰如数拂落在地上,大步离开。

  地上鹅黄的衣袍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脏污的脚印。

  徐叩月习以为常,将地上的东西重新收拾好。重新整理干净了,她也并没有着急起身,而是在这个四方的院子中抬头,空洞地望着故国的夕阳。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

  南衣将宋予恕送回到江月坊后,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望雪坞。不过出门一日,接连撞上许多事情,她的心境比之昨日,又大有不同。

  可具体到底何处开始变化了,她又说不上来。

  她想去找谢穗安,却得知谢穗安一回来就被陆锦绣下令软禁在了房间中,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看守着。

  不遑多说,也知道是如今沥都府形势突变,陆锦绣怕自己的女儿惹是生非,卷入谢铸的案子当中,先发制人将她关起来。

  南衣全然忘了收租的事,刚准备回柘月阁,院中撞见陆锦绣。

  她见她两手空空,有些狐疑:“少夫人,您是刚回来?——今日收的租金呢?”

  南衣低声回答:“佃农和商户们手头实在没那么多现钱……”

  陆锦绣有些不耐烦:“少夫人也太天真了,那些刁民就是诡计多端,各种说辞不肯交租罢了。”

  “——我免了他们三个月的租金。”

  陆锦绣倒吸一口冷气:“什么?!”

  陆锦绣的声音太大,导致路过的女使纷纷侧目。她之前还能对南衣保持和颜悦色,这会实在是装不下去了,语气里含了几分明显的训斥。

  “少夫人你倒是好,出门一趟当了个大善人,你知道望雪坞上下的开支是靠什么维持的吗?府里这么多张嘴,少夫人你来养吗?”

  南衣心里已经在皱眉了,谢家在乱世中依然是锦衣玉食,一边标榜着自己的仁义道德,一边却不肯睁眼看看这天下疾苦。

  但她还是赔着笑容:“这不是太夫人病了吗?散些财,就当为太夫人积德祈福了。”

  陆锦绣的话被噎了回去——世家里最重孝,但凡为了孝敬长辈,做什么都不过分,南衣轻巧的一句话,反而显得是她的不是了。

  陆锦绣不太和善地多看了南衣几眼,被这么一个乡下人堵住话口,她多少是有些不愉快。

  但绝不能再说什么了,陆锦绣很知道分寸。

  她时刻记得扮演世家里端庄的女人,哪怕骨子里她是一个捧高踩低、市侩的人。善恶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不过她清楚慈悲亦是一张好面具。

  她迅速就改了口风:“既然少夫人有心,那就回去为太夫人多抄几本佛经祈福吧。”

  南衣哪敢说自己根本不识字,只能乖巧地应承下。

  陆锦绣已经料想她是个粗人,就算抄佛经,也是个拿不出手的,要么根本交不出来,要么就在太夫人面前丢人现眼。扳回一局,她心里稍稍地平衡了一些。

  ……

  南衣回去后,看着佛经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同看天书一般,只觉头大。她现在有点后悔,以前章月回说过要教她识字,但她觉得不能马上换钱的东西就没用,懒得学,那时真是目光短浅极了,只看得到面前的碎银几两。

  南衣对自己生起一种极大的挫败感。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有什么用。

  就在沮丧的时候,一个念头迅速在她脑海里膨胀。

  等到她开始后悔打退堂鼓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景风居屋檐下。

  景风居四处都有侍卫把守,里面黑灯瞎火,谢却山今夜出去赴宴,不在房中。而对南衣来说,躲开侍卫的巡逻溜进房间并不难。

  偷东西,毕竟是她的老本行。

  那晚鹘沙给谢却山送城防图,图应该就在他的房中。她直奔谢却山的书桌,强自镇定地在桌上翻找,手却抖得厉害,心跳如鼓擂。

  终于翻到一卷羊皮纸,上面的字虽然不认得,但图上画着的正是沥都府城池,想来就是城防图了,她刚想细看,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28章 饴糖香

  动作是下意识的,南衣飞快地将城防图藏回到一堆书卷中,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头,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脸上仍挤出了一个笑。

  “公子,您回来了,我在等您。”

  “是吗?”

  房中未点一盏烛火,只有淡淡的月光铺在人身上。

  谢却山缓步朝南衣走近,身上的酒气弥散到她鼻中。她紧张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脸庞看得并不清晰,只隐约觉得他周身依然是平和的气息,似乎并无生出什么戒备。

  离南衣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谢却山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了一步。南衣下意识后退,腰抵在桌沿,退无可退了。

  他垂眸看她的脸庞,一览无余地欣赏她脸上的镇定和恐惧,紧接着猝不及防地捏起她的嘴,同时藏在袖中的右手剥开一张油纸,竟将一粒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入了她嘴中。

  南衣条件反射就想将那东西吐出来,他却先她一步反手将她的下巴抵住。

  南衣被迫品尝了嘴里的那粒东西,桂花和饴糖的香甜在味蕾上蔓延开——是糖!

  他收了手,认真地问她:“好吃吗?”

  南衣愣愣地回答:“……好吃。”

  饴糖是王公贵族才吃得起的东西,物价飞涨的当下,甚至能卖上几两银子一粒的高价。

  南衣还记得小时候在街边遇到一个贵族少女,手里的半粒饴糖掉到了地上,沾了些许灰尘,她便不肯吃了,等她走后,南衣过去将那半粒饴糖捡起来尝,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甜味,还带着一种不可得的珍稀,牢牢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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