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羡鱼珂
谢穗安觉得他的背影有点眼熟。他回过身,摘下脸上的面具,朝她微笑。
“宋七哥哥!”谢穗安惊呼出声。
“谢小六,好久不见。”
谢穗安冲上去,抓着宋牧川上下看看,目光瞥到他身后翘头案上的长长卷轴——
卷轴无字,只有一只只鲜红的手印,那是谍者们入秉烛司的仪式。
谢穗安反应过来:“你——”
“我奉中书令之命,接管沥都府秉烛司,之后,便由我来负责新帝南渡的任务。”
谢穗安眼里含泪,她与宋牧川相识十余年了,她也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他出走后,前几年还有只言片语的消息,后来便断了音讯,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在拧巴,大家都用恨来解脱了,只要恨着谢却山,那么日子就能过下去,但他不愿意。
今日重逢,他眼中有了光彩,她便猜到,他一定想通了一些事。至少,找到了一种自洽的活法。
“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动得甚至说不出话来了,捋了捋舌头,才迫不及待地问:“宋七哥哥,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岐人们还在到处搜三叔,要怎么把他送出城?”
“谢小六,这么多年不见,你也不问问我过得如何?”宋牧川笑。
谢穗安也笑,眼里却有几分落寞:“我不敢问,这么多年,没有人过得好。”
宋牧川的神情亦是黯淡下来,想提庞遇,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接手秉烛司的情报后,得知不久前庞遇已死,但看谢穗安的样子,她似乎还不知道。
只要藏住这个秘密,庞遇便能一直活在她的期待里。如此……也好。
见宋牧川沉默,谢穗安以为是自己的话让他伤感了,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过没关系——”谢穗安是个豁达开朗的人,不管多黑暗的地方,她都能找到一丝希望,“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这个世间好起来吗?”
宋牧川颔首,笑道:“是。只要能助陵安王登基,长江以南一带万民归心,不说收复疆土这种大话,至少能划江而治,为江南百姓留下一方净土。”
“你可有什么全盘的计划了吗?”
宋牧川正色,道:“你先随我来。”
他带谢穗安进入另一间密室。密室里竟放着一具被白布遮着的尸体。
宋牧川做事极其滴水不漏,接管秉烛司后,他要尽快掌握城内所有谍者的信息,分发暗号,召集谍者们见面,下达任务。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便是查最近七日内城中死去人的尸体。
死人身上,会留下很多信息。
掀开白布,谢穗安心底一骇。尸体应该是个女子,面容却被毁去,瞧不出一点原本的样子。
“这是……”
宋牧川托起尸体的手,手指上涂着鲜红的蔻丹。他就这么看着谢穗安,并不着急说话。
谢穗安反应过来,惊得后退一步。
“不可能!”
“小六,”宋牧川声音沉沉,“敌人,无孔不入。”
谢穗安缓了好一会才重回过神,这是长嫣的手。长嫣死了。
在花朝阁的那个女人是假的。
她时常与长嫣碰面,甚至没有发现一点异常。
“我去把她杀了。”她后悔莫及,迫不及待想去弥补自己犯下的这个弥天大错。
宋牧川摇摇头:“不着急。”
“还等什么?她就在三叔身边,谁知道她会探去什么消息!”
“谢大人还不知道陵安王的藏身之地吧?”
“这倒是万幸,那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三叔,他就被岐人带走了。”
“那便没什么怕的了,敌人为我们准备的这个陷阱,我们也能留给他们自己用。”
谢穗安当即便觉得危险:“这太冒险了!”
宋牧川并不咄咄逼人,十分平静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有计划,你就装作不知道,在假长嫣面前不要透露什么信息,但也别露出破绽。”
谢穗安看着宋牧川,他成竹于胸,不急不躁,来了不过几日,便能在繁杂庞大的信息中发现蛛丝马迹。
她意识到,这个泡在风花雪月里,悲春伤秋的少年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那剑从满是锈的剑鞘里拔出,是世人从未见过的锋利。难怪中书令会选他。
她忽然就有了巨大的安全感。
“宋七哥哥,我都听你的。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帮我。”
“小六,你说。”
“我家嫂嫂帮我救下了三叔,我答应过她,要帮她离开沥都府,但家中处处都是谢却山的眼线……”
“你的嫂嫂——”宋牧川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子的脸庞。
“就是我大哥的孀妇。拜堂那天,大哥就去世了,他们之间并无情分。嫂嫂跟我差不多大,总不能守一辈子的望门寡吧。”
宋牧川默了默。
“我知道这很难……”
“好。”没等谢穗安说完,宋牧川就应下了。
谢穗安微有错愕,她似乎在宋牧川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晦涩的情绪一闪而过。
“我一定送她平安离开。”
第43章 除夕夜
就在这涌动的暗流之下,终于迎来了除夕。
新桃符换旧桃符,一扫过往晦气。这个年在最艰苦的岁月里姗姗而来,人人心里都寄托了许多祈盼。
一大早,车轱辘声轧过青石板,一路从城门的长街拐入坊中,最后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望雪坞门前。
一位年轻雅致的女子走下马车,右手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里抱着一个团子般呼呼大睡的女娃。
守门的小厮正睡眼惺忪,看到来人,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与此同时,伏在案上的南衣猛地惊醒,桌上正摊着一卷长长的佛经。
来不及梳妆打扮,她急匆匆地就从房中冲出去——熬了一个通宵,逐字逐句地排查,她找到那个内奸了!
刚出院子想去找谢穗安,她就发现整个府里异常地轰动,不知出什么事了。
谢穗安也火急火燎往门口跑,两人正好在连廊处撞上了。
两个人其实好几日没好好见面了,这会一相见,竟然都噗嗤一声笑了,略有尴尬的关系在这个笑里恢复如初。
到底都是和善的少女心性,扭捏一会,也都烟消云散了。
南衣挽着谢穗安的袖子,摸不着头脑:“出什么事了?”
谢穗安脸上洋溢着巨大的喜色:“我二姐她回来了!”
这时,南衣才听到前院传来此起彼伏、又惊又喜的声音。
“甘棠夫人回来了!”
谢棠安是谢家长女,早早嫁入定远侯府。她的夫君乃先皇后的弟弟,她自然也与先皇后关系亲密,封为诰命夫人的时候,皇后特赐“甘棠”二字,以示荣宠。
南衣将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在这个时候和谢穗安聊细作的事似乎不太应景了,此事倒也没有那么着急。
*
甘棠夫人是接到谢衡再逝世的消息回来奔丧的,只是路上战火纷飞,耽误了许多时日,堪堪赶着除夕,终于到家了。
她的亲娘谢氏嫡母已经去世,府中还有她的乳母胡氏。胡氏平日里守在太夫人身边照料,深居简出,这会更是拉着她的手哭成了泪人。
乱世中的亲人重逢,更显珍贵。连病床上的太夫人都来了精神,抱着那两个重外孙笑得合不拢嘴。
整个谢府上下都沉浸在团圆的气氛中。
南衣有点无处安放,刚想灰溜溜地缩到角落,就听到甘棠夫人爽利的声音:“这位就是大哥房里的孀妇吧?”
人群的目光都落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咧着一个干巴巴的笑,走出来对甘棠夫人行了个礼。
甘棠夫人怜惜地看着她:“看着也还是个孩子呢,却为谢家守着寡,苦了你了。”
谢家的人都看不上她,认为她攀龙附凤,吃这苦也是活该。这样怜惜的话从来没人对南衣说过,南衣顿时对她充满了好感。
“听说,如今是你在掌后院?”
南衣琢磨着她这意思,应当是想把她这虚职给去了,便主动道:“是的,但是我向来粗鄙,担不起这大任,还请甘棠夫人再找个能胜任的人。”
“无妨,你担得起。正好年里年外琐事多,我来帮你打理,你也能快些上手。”
她说话不急不缓,不兜圈子,也不盛气凌人,稳重又果断,叫人极其舒服。
不过南衣还是有些懵——谢家又不是没人了,干嘛非得叫她做这麻烦事呢!
只有谢穗安是高兴的:“好呀二姐,有你在,嫂嫂定能把后院管得井井有条!”
忽然,堂中的哄闹声弱了下去。
是谢却山回来了。
他站在堂外,遥遥看着,知道自己与这阖家团圆没什么关系,进来怕是不合时宜,可不进来也显得无礼了。
众人看看谢却山,又看看甘棠夫人。每个人与谢却山重逢时,都会经历那么一瞬间的尴尬。
虽是血亲,但立场截然不同,曾经有过几分亲情,如今都应该恨大过于爱了。
甘棠夫人仍是面色如常,她来的路上早就听说了谢却山回来了。
“谢三,过来。”
南衣瞪大了眼睛——她从没见过谁敢这么随意地使唤谢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