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40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甘棠夫人望向谢却山。自她回家后,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也试图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中去观察自己的三弟。然后她沮丧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穿他。

  他总是滴水不漏,无迹可寻。

  然而这一番话,他是在甘棠夫人面前毫不遮掩地剖白了自己尖锐的立场。

  但甘棠夫人听出来了,那些极端的狠话不过是他给自己披上的铠甲,而他满篇说的,竟都是自己的害怕。

  她颓然地坐着,消化着他的一字一句,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

  初五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得不像话。

  接人的马车停在了江月坊街道上,谢家的家丁礼貌地从简陋的茅草屋中将宋牧川请了出来。

  甘棠夫人就坐在马车里,为了保证能将宋牧川请来,她亲自跑了一趟。

  这对宋牧川来说确实是有点突然。不过他如此的七窍玲珑心,立刻就在脑中将这背后的目的盘剥了一遍。

  甘棠夫人请他赴春宴,多半是谢却山的要求。看来上回谢却山让他离开沥都府,并不是说说而已。

  谢却山只要出手,必定是有八九成的把握了。他如今落于被动下风,又不能拒了甘棠夫人。

  宋牧川只思忖片刻,便立刻有了主意,恭敬地朝着马车拱手:“多谢甘棠夫人屈尊邀请,但拜访谢府,宋某不好空手去,还请夫人稍等片刻,我去买些酒来。”

  甘棠夫人知道宋牧川是个十分讲究的人,就算叫他别客气,他也不会从命,也便耐着心答应了,只叫他别太破费。

  宋牧川去花朝阁买了两坛好酒,然后才上了谢家的马车。

  街上往来行人不多,谢家的马车明眼人都认得,自然也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这一幕被花朝阁的长嫣看在眼里,目送马车远去后,她脚步匆匆地折身离开。

  *

  宋牧川只是偶然出现在归来堂视线中的人,章月回认为他只是一个自我放逐的废人,并没有太把他当回事。

  他先前藏匿市井,丝毫都没有打算跟过去认识的人有任何往来跟,突然去了谢家,这事就有些蹊跷了。

  花朝阁中歌舞升平,丝竹声不绝于耳,章月回坐在二楼雅间帘后,摩挲着下巴,思忖半晌。

  “宋牧川是过去工部尚书的儿子,师承墨家学派,是个精通机械建造的匠才。他会造船,完颜骏又需要造船的人,这条消息,应当值不少钱吧。”

  “可是东家上回不是还说,此人不能用吗?”

  “上回他是个死人,可他跳河没死成,这大难不死啊,说不定心态一下子就变了。”

  “可那种古板士大夫的立场,可未必会愿意给岐人做事。”

  章月回摊手:“我们只负责卖消息,至于他愿不愿意,屁股到底坐那边,与我们何干?”

  丝竹声停了,一曲舞毕,楼下传来阵阵掌声。章月回一收二郎腿,掀开眼前透明纱帘。

  “好!”这纨绔也跟着鼓掌,然后将袖中银票往空中一洒,纷纷扬扬,引得楼下人群轰乱争抢。

  犹如一粒石子扔到水中,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人们为了一张银票抢红了眼,甚至厮打起来,场面一度混乱。

  章月回居高临下,看得不亦乐乎。

  “这池子啊,得搅浑了,我们才有更多的利能赚。”

  ——

  望雪坞中,南衣已经被淹没在了八百件琐事里,只隐约听女使们说了一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会甘棠夫人正带着人给太夫人拜年。

  她根本顾不上这些不需要她参与的事,正在花园的倚轩亭中忙碌。一会大家从太夫人的松鹤堂里散出来,会先来倚轩亭吃茶闲聊,待到傍晚才算正宴。

  南衣一抬头,身边的女使们竟然都不见了。偌大的亭子只有她一个人。

  她习惯了,只要在甘棠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些女使们便是吩咐一句才能动一下,大多数时候,她们根本不屑在她手下做事。把她一个人留着,大约就是等着她力不从心出丑吧。

  但好在南衣不是很在意,并非她是个甘于被欺负的性子,而是她心里就是知道,自己跟这些人,不是同路人。

  但你要问她,她是哪路人,南衣也答不上来。

  刚一出神,衣袖拂到了桌边一只瓷盘,南衣堪堪伸手扶住,保下了这只盘子,但里头的点心悉数跌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晶莹剔透的糕点摔得七倒八歪,南衣一阵心疼,抬眼见四周无人,犹豫了一下,便蹲下身,捡起还算完整的糕点,掸掸上头的灰尘,一点都不计较地送入口中。

  刚出炉的点心,自然是好吃的。要是被别的女使看到,定然全都嫌弃地收走扔了,她过惯了食不果腹的日子,见不得浪费一点粮食。

  但是,她在望雪坞待久了,也知道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若是被人看到,明里暗里会被笑话好一阵。故而嘴里塞得鼓囊囊,飞快地把掉在地上的点心都捡起来吃了。

  吃得有些紧张,南衣都没注意到有脚步声在靠近,听到的时候,心里一慌,连忙躲到屏风后面,抹掉嘴角残渣,慌忙将糕点囫囵吞下。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从那边过来的人,能将她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她又要叫人看轻了。

  但那人的脚步只是停在屏风外,没有再往里了。

  “夫人。”

  这个熟悉的声音……南衣一愣,望向屏风,映出一个清瘦的男子身影。刚想开口说话,喉里噎得慌。

  像是能洞悉她心思似的,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极其礼貌地道:“夫人,我就站在外面说话。”

  南衣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喉 ,稍稍恢复了镇定:“宋公子?”

  “是我,夫人。我来找您。”

  “找我做什么?”南衣惊讶又好奇。

  隔着帘子,阳光把人影勾得轮廓清晰。

  宋牧川嗓音清明,坦坦荡荡:“那次河边夫人救我的时候,掉了一样东西,我去捞回来了。上回见面仓促,忘了带在身上,今天特意带过来还给夫人。”

  “真的?”南衣的声音一下子雀跃起来。她以为这方秋姐儿送她的砚台已经在河里救宋牧川的时候丢了,当时也没想着能捞回来,隐约记得自己露出了几个失落的表情。回去之后也心疼了很久,每次见到秋姐儿都觉得愧疚极了。

  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说,宋牧川就意识到是她掉了东西,还专门去捞回来,真是太有心了。

  “宋某怕直接托人拿给夫人,会被说成是私相授受,有损夫人名节,所以避着旁人进了后院。”

  听他这句话,南衣便硬生生克制住自己想立刻走出屏风去接东西的念头,先道了个谢:“那是我很重要的东西,多谢宋公子了。”

  “夫人客气,宋某将东西放在外头,夫人记得拿。上回夫人给我的钱……”宋牧川犹豫了一下,将袖中的钱袋藏了回去,撒了个谎,“日后等有了钱,必定连本带息奉还。实在惭愧,这就告辞。”

  宋牧川手头已经不算拮据了,南衣的钱他并非还不上……而是忽然有了莫名的私心,想要留一线和她有关的牵连。

  欠她钱,下次便有机会再与她说话。

  “诶,那钱算了……”

  没等南衣说完,屏风后的人影很快就不见了。

  南衣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拿起地上那只锦袋,将里头的端砚拿出来反复看看,爱不释手,失而复得的喜悦跃然于脸上。

  更多的,还是感动。感动于宋牧川的用心,也感动于他不动声色的体贴。

  既然都寻到后院来了,哪里还需要隔着屏风见面,他分明是知道她也怕被人看到捡地上的东西吃丢人,没有走进屏风让她难堪。

  他就是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但这一幕落在远处的谢却山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宋牧川居然自己一个人摸到后院给南衣送东西,这是送了一方砚?

  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这个程度了?

  谢却山站在长廊的尽头,等着宋牧川。

  宋牧川走近了,瞧见他也不惊讶。脚步停了停,终是没什么要说的。唇枪舌剑、阴阳怪气,抑或是笑里藏刀,对他们这对多年的好友来说,还是太多余了。他既坦然来赴了宴,那便任由谢却山先出招。

  脸上不悲不喜,宋牧川只虚虚地拱手作了一礼,便越过他离开。

  谢却山的眉头却跟小山峰似得拢了起来。

  他偷偷进了望雪坞后院,不给他这个一家之主一个交代吗?这么理直气壮,还亏得他是个读书人!

  谢却山莫名气得很,但还是压下了心里头的烦躁。没事,不管他作什么妖,过了今天,他就能把宋牧川送走了。

  贺平跟在一边,看着自家主人脸上流转过的神情,一时也有点狐疑。主人明明对宋郎君关心得很,不然不会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安排他离开。可这会看谢却山面上的阴晴,怎么好像还生气了呢?他们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没等贺平想明白,谢却山便拂了袖,朝着反方向大步走去。

第51章 锦绣灰

  暮色四合,这场新春宴才算开始。

  在谢却山的计划里,他会把药下在宋牧川吃的最后一道甜羹里。离席的时候,宋牧川只会以为自己是吃多了酒才昏昏沉沉,被家丁扶上送他回去的马车……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在行往金陵的船上了。

  但谁也没料到,大家刚三三两两地入席,还没来得及传菜,此时,一辆繁复华贵的马车在望雪坞门口停下。

  不消片刻,便有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汇报,急得差点没喘上气:“完,完……完颜大人到访!”

  众人脸色俱是一沉,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所来为何。

  “还带着令福帝姬!”

  这下,素来不动如山的甘棠夫人脸色也刷一下变了。

  她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听说令福帝姬的事。

  甘棠夫人的夫君平南侯是令福帝姬的舅舅,她曾在宫里小住过一段时间,跟令福帝姬关系亲密。

  她本以为,徐叩月同宗室一起被俘虏了,没想到她被带到了沥都府。一想到这个她疼爱无比的外甥女,她的脚步也乱了起来,竟顾不上众人,直直就要往外院走。

  谢却山板着脸跟上去,怎么就那么巧,完颜骏偏偏赶在宋牧川在的时候来谢家拜年,这绝对是有所计划的。

  刚出门,便撞上完颜骏一行人。两行家丁整齐列队,手里捧着新春贺礼,一眼扫去,就连这些匣子都是精心雕琢过的,俨然是一副上门拜年的姿态。

  完颜骏生得人高马大,长相倒没有寻常岐人那般粗砺,穿着打扮还有几分儒雅得体,外形算得上是俊朗,但眼神里却透着阴丝丝的狠戾。被他的目光扫过,莫名觉得不寒而栗。

  徐叩月低着头走在他身后,身着华服,而行动间,脚下便传出窸窣碰撞的铁链声。

  竟是毫不加遮掩,将金丝囚徒的身份展现给所有人看。

  甘棠夫人看到此景,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句话都说不上来,险些踉跄了一下,幸好被身边的女使扶住。

  徐叩月抬头,遥遥看着自己的舅母,只是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要做。

  完颜骏却是面色如常,一见到谢却山,便是一副熟稔又热情的口气:“却山兄弟,过年好——这世家里过节都比外头气派些,你家今日这么热闹,不叫上哥哥我,说不过去了吧?”

  “完颜大人,令福帝姬,”谢却山拱手,并未对令福帝姬有任何轻视之意,对她也行了一个臣礼,“今日不过是家里女眷们随便聚聚,本想着改日再好好宴请二位——”

  这些客套话谢却山是信手拈来,转脸看向甘棠夫人:“二姐,麻烦为完颜大人和令福帝姬准备好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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