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第91章

作者:羡鱼珂 标签: 古代言情

  他和这位长公主没什么交情,但他能在大岐王庭站稳脚跟,却有她的推波助澜。

  这位长公主,是个颇有手腕的女子,与其他岐人不同的是,她并不傲慢,并不轻视昱朝,相反,她是真的欣赏汉人文化,她不止一次在各个场合说过,那些才是国祚绵延的正统之道。

  她对昱朝的研究可以说是入木三分,甚至在大岐推广汉人的文化与制度,引进儒释道三教,命所有朝官都要学汉话写汉字,为日后南进做好准备。

  喜欢归喜欢,她的手段是掠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启用了一批与昱朝有关的寒士——如今的宰相韩先旺,父亲便是在昱朝经商的岐人,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姓为“韩”,长子便从汉姓,次子从了原姓还叫完颜。韩先旺和完颜骏这对兄弟都在汴京待过一段时间,对昱朝很是熟悉。随着他们在大岐王朝中的迅速崛起,谢却山作为一个汉人,方能受到提拔,坐到如今的高位上。

  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完颜蒲若的风格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

  谢却山独自在营帐里等了很久,这里是军营,他不可能轻举妄动。

  这是一场熬鹰的软审讯。他硬生生枯坐了一夜。几次想要小憩一会,便有士兵进来添烛火,将他吵醒。

  算起来,他已经有三个晚上没好好睡觉了,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到了凌晨,他也觉得有些头昏眼花,意志不清。

  这会正是漫漫长夜即将走完,人最困倦的时候,就在这时,帘帐被掀起,完颜蒲若才姗姗来迟地进入了营帐里。

  她穿了一身汉服春衫,对交红色短衫,月白色罗裙,若不仔细看眉眼,只当是哪个贵族家的女眷,娇艳矜贵。她未曾婚嫁,未育有子女,虽年过三十,却显得格外年轻。

  “殿下。”谢却山起身行礼。

  完颜蒲若手里端着点茶所用器具,袅袅婷婷地经过了谢却山,见他眼底有些淡淡地青痕,坐到主位上,故作关切地道:“却山公子,没休息好?怎么有几分疲色啊?”

  废话,一夜没睡,怎么可能不疲惫,他现在就想找张床睡觉。但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面对完颜蒲若。

  “营帐中人来人往,不便休息,臣确实很困倦,不知殿下此番前来有何示下?”谢却山坦坦荡荡地回答,丝毫没有心虚。

  完颜蒲若不紧不慢地点了炉子开始煮水,又在案上排开点茶的器皿,开始碾茶做出茶粉。

  这一趟工序一点都不简单,谢却山不避讳地打着哈欠,等着她开口。

  等到茶粉终于入罐,完颜蒲若这才抬眼望向谢却山,开门见山地问道:“鹘沙死于怀疑你,对也不对?”

  水正沸着,咕噜噜地冒着气泡。

  谢却山微微皱眉,这是一个巧妙的文字游戏,完颜蒲若的汉语也算是学到了精髓,他回道:“鹘沙将军死在与我对峙的现场,凶手已经归案。”

  完颜蒲若轻轻一笑,拎起炉子温盏,随后舀了茶粉入盏调膏,起汤点茶,手上娴熟地动作着,茶快好时,才开口说话。

  “你知道吗,我尤其喜欢汉人的点茶之道,这过程极其繁琐,还需要不断击拂,力道不能过轻也不能过重,最后才能呈上来这碗简单的、沫子一般的东西。”

  完颜蒲若放下杯盏,此时茶已点好,细腻绵密的泡沫如疏星淡月。

  “也只有你们汉人,能将这浑水搅得这么漂亮。倘若不知其中门道的人,焉知这碗茶最初只是一块黑乎乎的、干瘪的茶饼?——你说,沥都府如今的情形,像不像有个人在背后点了一杯绝妙的茶?让外人瞧见的,只有满眼粉饰过的太平。”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包粉末,直接洒在了杯盏之上。粉末也是白色的,很快便同这杯茶融为一体。

  “不知砒霜与茶融在一起是什么味道——这可是我专门为却山公子你这位点茶人准备的。”

  完颜蒲若笑眯眯地将茶盏往谢却山面前推去。

第107章 以命搏

  几点鸡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天要亮了。

  可营帐里的黑夜尚未过去。

  谢却山愣了愣,随后便松快地笑了起来:“殿下同臣开玩笑呢?”

  完颜蒲若嘴角的弧度缓缓地收敛,这张俏丽的脸转瞬便如出鞘的剑,透出几分寒意:“若非我们之中有内奸,沥都府早该是囊中之物,为何频频出岔子?鹘沙同你一路南下,他虽然鲁莽了些,但对你的怀疑不可能空穴来风。我这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完颜蒲若盯着谢却山脸上的表情。

  这杯毒药放在这里,攻讦才正式开始了。

  她的话里留了个口子,在等谢却山的辩解。没有人不怕死,而人一着急,就容易出错,尤其是此刻他心里防线最弱的时候。

  而审讯中的攻防,正是完颜蒲若所擅长的,哪怕她没有证据,也能从谢却山嘴里撬出破绽来。

  谢却山却怔住了,丝毫不为自己说话,倒像是露出了几分无法辩驳的茫然。半晌,他苦笑一声:“弃主者终被弃……既然王廷已经不相信我,我说什么也是徒然。”

  说罢,谢却山竟直接端起茶盏,仰头便饮。

  完颜蒲若腾得站了起来——她没想到他什么话都不接,直接往刀口上撞。

  这是什么昏招?

  完颜蒲若连忙伸手打掉了他手里的杯子,但茶到底是喝进去了一部分。

  谢却山嘴角渗出血来,声音也变得迟钝起来,他只感天旋地转,眼眶里爬上狰狞的血丝,竭力撑着桌子:“士为知己者死,请殿下给韩大人带话……就说……谢某没能完成使命,无颜再见他,只能……以死明志。”

  “来人!快来人!”

  完颜蒲若慌了,她根本没想谢却山死,也没料到他竟有如此死志。

  谋士难求。倘若谢却山是自己人,抵得过十个鹘沙的用途。

  她搞这么隆重的一出,不过想诈出谢却山的立场——她知道谢却山不是一般人,得用点出其不意的手段。人就一条命,在一杯毒药面前,谁能稳得住心态?

  谢却山轰得倒了下去。

  他也在赌。

  赌完颜蒲若其实没有把他的死罪坐实。杀他有千百种办法,何必还来演出戏。

  但他清楚自己不能跟完颜蒲若峙,否则总会被抓到一丝马脚。怀疑的种子易种不易除,他不弄点壮烈的动静,很难洗脱嫌疑。一旦事情从他这里崩盘,一切将无法收场,宋牧川也会完蛋。

  她要他活,他就得死给她看,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他赌完颜蒲若算不到,他是一个随时可以把命放到赌桌上的疯子。

  他如果真的死了,线索就会在他这里终结,倘若过了这么一遭他还活着,完颜蒲若对他的态度也会有转变,她拿不准他的身份,就需要花一些时间继续调查他。

  他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拖时间。

  在完颜蒲若打掉他杯子的时候,谢却山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血,是硬咬舌头咬出来的,茶,他没喝多少,喝下去的那点,大多也都随着血吐出来了。

  但这茶里还真是砒霜,昏迷前一刻,谢却山想,完颜蒲若果真是一个做什么都要彻底的人,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哪怕是一点入口的毒,还是迅速在他身体里催发了。

  ……

  曲绫江有一条支流,河道两处都是陡峭高山,水流湍急,人烟罕至。江上停着一艘单层画舫,这是条没有动力的趸船,通常都只是固定在江上,用作官贵人们水上玩乐的场所。

  放在热闹的城里,这是一座销金窟,可在人烟罕至的江心,那便成了一座牢笼。

  谢却山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座牢笼里。四面都是汤汤江水,无处遁形。

  面前还有一个讨厌的人。

  章月回。

  “哟,醒了,命可真大——不对,应该说你太狡猾了,演技实属上乘。”

  这人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

  谢却山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是通畅的,说明他还好好地活着。大概是所服毒药并不多,又救治得及时。

  他无视了章月回,起身才发现右手上戴着镣铐,铁链另一端钉在墙上。这便将他的行动范围限制在了这个房间里。

  谢却山有点恼怒。

  章月回端的一副得意的嘴脸:“这地方选得不错吧?完颜蒲若让我来安置你,我心想你这么狡猾的人,放哪里都能让你有机可乘,放在这前后不沾的江心上,总不会出错吧。”

  “完颜蒲若去哪了?”谢却山懒得跟他周旋,单刀直入。

  章月回微微眯眼,停顿一下,悠悠道:“想解决沥都府的事,就不能只在沥都府查,有时需要跳出去,也许答案在金陵呢?”

  谢却山忍不住翻个白眼,装什么深沉,直接说完颜蒲若去金陵查沥都府到底谁是最大的内奸不就完了。

  完颜蒲若的思路很清楚,她是来解决问题的。沥都府如果是一团迷雾,她就跳到迷雾外去看。

  金陵,确实有知道谢却山身份的人。

  金陵的秉烛司,更是掌握着南来北往的全部消息。

  更何况,金陵已经出了一个叛徒了。“大满”究竟是何人,金陵一直没查出来。此人极其隐蔽高明,得到的消息又极其准确,很可能就藏在秉烛司中。

  完颜蒲若去与大满联手,只会事半功倍。她这一招,真的是快准狠。

  在她确认谢却山的身份之前,他都会被软禁在这个地方。而谢却山有预感……金陵的消息传回来之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那边的事,都在掌控之外,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谋算半点。况且他如今还寸步难行,只能在这里等死。

  虽然他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了,但是……现在他尚有一挂心之人。

  “你怎么同望雪坞解释我去哪了?”

  他没有提南衣的名字,但章月回知道他真正关心的是什么。

  两个人都心领神会,气氛微妙了一瞬。

  “就说你回大岐了。你的侍从贺平会替你上路,掩人耳目。”

  在见完颜蒲若之前,谢却山便察觉自己可能回不去了,于是告诉贺平,想办法回家一趟,给南衣送一副避子药。

  他不能给她留下麻烦。

  这件事,贺平应该能办妥。而南衣知道他回大岐后,想来也不会再执着。这种不辞而别,说不定还会让她厌恶他。

  一晌贪欢,还真的就只有一晌。谢却山心中无奈自嘲。

  幸好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做好了离别的准备,此刻才不至于太措手不及。她如今已经强大,他随时都能放手。

  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尊贵的却山公子,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我回头叫人一起帮你置办了。殿下可吩咐了,一定得伺候好你。”

  章月回打断了谢却山的沉思,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瓜子屑。

  想了想,贱兮兮地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女人要不要?”

  “滚。”

  章月回的目光暧昧地在他身上盘剥了一圈:“啧,你这么敏感——听说你在大岐就不近女色,你不会还是个雏吧?”

  谢却山面上浮起几分愠怒,怎么这人什么下三滥的事都要拿台面上来说,但转念一想,他有什么好跟他生气的?真有意思这个人,要真告诉他,他是不是该原地跳江了?

  谢却山本不该计较,可看章月回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是有点来气,忍不住想要打压他的气焰,反唇相讥道:“你给完颜蒲若办事办得这么麻利,你不会是她的面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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