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羡鱼珂
金陵城未曾遭受战火,鱼米之乡素来富庶,城中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气象。
完颜蒲若秘密南下,一路都扮作普通商贾。她汉话说得好,又极其通晓昱朝文化,在打扮上稍下工夫,便与寻常汉人女子无甚差别。
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想她一入金陵的驿站,便有人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欢迎她,还高呼着欢迎大岐使节。
不日之前,宋牧川传密信给中书令沈执忠,完颜蒲若去往金陵,她想躲在暗处使诈,他们很难拦住,最好把她引到众人瞩目的位置上来。
这封信之后,宋牧川切断了与金陵秉烛司的大部分联系。完颜蒲若敢如此自信地去往金陵,那就说明,叛徒位高权重,很有可能还是金陵秉烛司的人。
沈执忠安排让已经在金陵安家的谢铸出面,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完颜蒲若,宣称长公主殿下是来出使昱朝的。
一下子,完颜蒲若便成了众矢之的,她的存在在百姓之中迅速口耳相传。
这个微妙的举动,让完颜蒲若被迫站到明处,占尽先机的主动都成了被动。
第109章 你和他
章月回耳目灵通,很快便听说了完颜蒲若在金陵的情况。
他幸灾乐祸起来,惯会运筹帷幄的长公主被昱朝臣这么大张旗鼓地摆了一道,不知道会怎么发火呢。
又莫名有些唏嘘。
他以为这个王朝烂到骨子里,早该散了,可偏到了江山倾颓之时,仍是万众连心,臣民上下拧成一股绳。
王朝应该感谢他的子民,何其幸哉。
只是,章月回不觉得自己是他的子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啥。座下看客?那他该为谁喝彩?
想着想着,后背开始发凉。
他愿意做看客,别人却未必愿意让他在台下稳稳地安坐着。知道完颜蒲若去金陵的人屈指可数,这消息是他传出去的,现在局势又这么僵,她迟早会把账算到他头上来。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章月回很烦恼。
人活一股劲,可他觉得自己的那股劲正在慢慢地泄掉,连报仇的心性都在流失。
时至今日,他是真的想跑路了,可怎么才能让南衣心甘情愿地跟他走呢?
刚在想着南衣,南衣便不请自来了。
今日秉烛司密探传回消息告知南衣,北上的队伍里,根本没有谢却山,只有他的贴身侍从贺平。
谢却山没有回大岐,那他会去哪里?难道还在沥都府?南衣不安极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困局,能让谢却山这么一个狡猾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实在是心慌又毫无头绪,想到这事既然跟完颜蒲若有关,而宋牧川又提醒她,章月回是完颜蒲若的人,她忍不住抓着这条头绪开始猜测,会不会是章月回出卖了谢却山?
她心底里觉得章月回不是那样的人,可她现在也不敢说自己了解他。她不确定在更大的利益和压迫面前,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毕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南衣也顾不上太多了,死马当成活马医,直接跑来花朝阁寻章月回。
“你们都出去。”南衣扫了一眼房里涌进来招待她的侍从,一点好脸色都没给。
侍从们不敢动,纷纷看章月回的眼色。
章月回嬉皮笑脸地摆摆手:“这是你们未来的东家夫人,她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东家夫人好,小人告退。”
侍从们齐声行礼,纷纷退了下去。
南衣在心里已经狠狠踹了章月回几脚了,这个奸商,实在太口无遮拦。她刚想出言反驳,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被他带到了这些无聊的口齿之争的话题上。
她还是得迅速回到自己的阵地里,气势汹汹地问道:“章月回,是不是你出卖了谢却山!”
章月回定定地看着南衣,心想她怎么跟谢却山越来越像了,一点都不好骗。
见到南衣,他很高兴,她的到来就像一阵春风呼呼地撞开窗子,哪怕春风不为他而来。
他猜到她要问什么了,这么气冲冲地过来,想必是从秉烛司那得到了一些情报,知道谢却山如今处境不好。秉烛司能查到他和完颜蒲若的关系,在她的视角里,他确实是最可能出卖谢却山的人。
可他还是想拖延着时间,不希望她问出口。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自他在她面前忏悔之后,他承诺给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做,甚至还咬牙切齿地帮了自己的死敌谢却山。
这些事情,并不是举手之劳,他也押上了身家性命。
章月回虽然是厚脸皮的混不吝,可他此刻还是有些伤心。
他也不是什么话都能接住的。
他脸上的笑变成了几分真切的苦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你既然觉得是我做的,那便将镯子砸了好了。”
南衣的气焰瞬间便退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那天章月回说镯子不许摘,否则就出卖谢却山并不是一句威胁,而是一句承诺。
为了她,他不会出卖谢却山。这是章月回捧出来的真心。
她利用了这份真心,完事还要上去踩两脚。南衣顿时就有点后悔,不该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好像真的不是他做的。
气氛有些僵住了。
她表现出的愧疚让章月回又迅速地活了过来。此时不趁虚而入,更待何时?
章月回顺势拉着南衣坐下来,略显哀怨地道:“你想想,鹘沙的事我也有份,我要是真出卖了谢却山,我还能这么安然坐在这里?”
“那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南衣满脸焦灼。
章月回循循善诱:“谢却山不辞而别,必然有他的原因,连你都不知道的话,说明他也根本没把你当自己人。不如趁着现在形势还可控的时候,跟我走吧。”
南衣完全无视了那句邀约,只抓着她想抓的重点,恳求道:“既然现在局势还可控,你帮我找找他行吗?”
“我找不到。”章月回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为什么?你去找过了?还是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才说找不到?”南衣三连发问,让章月回有点哑然。
章月回意识到自己太急功近利想让南衣放弃,反而露出了一些马脚,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已经非常不耐烦了,他很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他说得很严重,想要吓退南衣:“谢却山见过完颜蒲若之后,人就消失了。完颜蒲若是什么狠角色?她想藏起一个人,就绝不可能让别人找到。”
“但是你不一样呀——章月回,你是别人吗?你了解完颜蒲若,熟悉她的风格,谢却山应该还在沥都府里,你那么神通广大,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章月回终于明白自己根本劝不动她,因为她每一次来见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谢却山,她字字句句捧他夸他,都是为了谢却山。
他忍不住变得刻薄起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南衣着急地接了他的话:“你知道谢却山的身份,他不能死。”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章月回笑了一声,又一字一顿地问了一遍,这才让南衣清醒过来。
他帮她,仅仅是因为她,不代表他们就是同一个立场的人。
这世上就是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一部分人被一些归属感牢牢地牵连在一起,也会有人始终游离着,落了单,冷眼旁观,不愿意插手。
这些选择,都没有对错。
想明白这些,南衣有些心灰意冷。
“你不会还想着要跟他厮守吧?”章月回冷不丁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他的问句极具攻击性,南衣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想确认什么。可人都生死未卜了,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他纠缠这些?
南衣有些恼火,一下子反问了回去:“对啊,我为什么不能想?”
她承认地坦荡利落,像是拔出了一把锃亮的、无往不利的刀。要命的是,这把刀是他递出去的。
他知道自己现在变得非常可笑。
他再维持不住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世上多的是他控制不了的事情,他的无力也在这一刻爆发。
“别妄想了,你和谢却山不可能,这乱世里,做什么痴男怨女?我告诉你,他死定了,你连他的尸骨都收不到。你省省力气吧,现在跟我走,还能保条命。”
南衣气得跳脚:“章月回!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你怎么能将人的生死说得这么简单?他越是死定了,我越是不能跑!我要救他到救不了为止!就算他不是谢却山,是别人,是你,是谢家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我不跟你走,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章月回怔住了,半晌才喃喃道:“……那你拉我一把。”
他的声音有点含糊,南衣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我不同路,那你拉我一把啊。”
像是拯救自己的祈求,又像是打碎了自己之后无望的呐喊。
南衣第一次看到了章月回的脆弱。真实的喜怒哀乐在他脸上掠过。
他才是台上的戏子,浓墨重彩抹了满脸,不知道在走着谁的路,唱着谁的人生。他喜欢浮夸,喜欢极端,这样才显得热闹,才能掩饰他的不安。他是一个矛盾极了的人,非得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他才能做回寥落的他自己。
那是个在家破人亡之时,茫茫不知去处的可怜蛋。他被困在那一年,再也没出来过。
他无比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可真的有人伸出手时,他觉得那不可能长久,在尝试之前便自己先跑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才明白,那个可怜蛋依然想要被她拉一把。
拉回到真实的人间来,有个归属,有个去处。
南衣慌了,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都失控了。她心里已经装了另一个人,她没法面对章月回朝她伸出的手。她匆匆起身要走,走到廊下,被院里的暖风拂过面,才稍稍清醒了一些。
章月回很奇怪。按照他的性格,他就算觉得找谢却山麻烦,也会为了哄她,先应下这件事。可他甚至不惜与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也不肯答应。
他一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但他不想骗她,只能回避。
南衣回头望去,目光茫然地越过窗棂,忽然注意到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年画娃娃的面具,旧得跟周围那些金石古董格格不入。她想了一会,才从角落里翻出那段尘封的记忆。那是有一年的上元节,他们身无分文地穷逛着灯会,她觉得过节不能过得太寒酸,于是自己画了两只蹩脚的面具,一人一只。她的那只,早在颠沛流离中不知丢到了哪里,可她没想到,他竟视若珍宝地收藏着。在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里,她终于意识到章月回对她付出了认真的情感,并不仅仅是她以为的不甘心或是愧疚。
过去的岁月,不止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她很难过,因为她不能放掉最后一丝找到谢却山的可能性,哪怕是卑劣地利用章月回的脆弱。
她折身回去。
“章月回,你真的不知道谢却山在哪吗?”
她问得极其认真,认真到章月回对着那张脸,说不出谎话来。
南衣心里有了答案,她笃定地道:“我明天还来,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伤害别人的人,可她这一刻好残忍。
她没有办法,每个人都是遍体鳞伤,刀尖向着别人,也向着自己,搏一份生机,搏一份大义,也搏一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