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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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三仪式在锦熙院中的西厢房举行。
锦鱼陪着锦熙进去的时候,里面早挤满了宜春侯府的亲朋故旧。
正上面供奉了香案, 还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神像前又摆了张极大的红木八仙桌,桌上放着只锃亮的大铜盆。盆里热气腾腾冒着白雾,满屋都是艾叶的味道。
宜春侯夫人便上前先上了香,那朱稳婆冲她拜了三拜,说了些吉祥话儿,这才从乳娘手中接过幸哥儿。
宜春侯夫人便上前从旁边红瓷瓮中舀了一勺清水,倒入铜盆中,又放下一只巴掌大的金麒麟。
洗三礼便正式开始了。
锦鱼虽是跟着锦熙进来的,但她年纪轻,辈分小,只得在一旁等着别人先添盆。
耳边便不时听得有人低声议论。
“宜春侯世子夫人旁边站的那个美人儿,可是她那妹妹?嫁了敬国公世子的那个?”
“是她妹妹不假,却不是那一个。这是前日用极品牡丹做陪嫁,轰动全城的那一个。听说在家里行五的。”
锦鱼莞尔。果然没人能抗拒牡丹花的魅力。
“是她呀!那倒怪了,怎么倒是她陪着宜春侯世子夫人出来?敬国公世子夫人呢?”
锦鱼听到这话也是咯噔一下,正是,她怎么没看见锦心?
虽说那天她们两姐妹闹翻了,可今天这个场合,岂不正好借机赔罪,两姐妹重归于好?若是不来,怕是两人的关系会变得更僵。
却听有人道:“我听说一件事……”
说着声音低下去,锦鱼想听却听不见了。
片刻后才听有人惊呼:“还有这样的事?!难怪……”
锦鱼只觉得有好几道目光直往自己这边射来,叫她颇有几分抵挡不住,偷眼去看坐在一旁的锦熙,却见锦熙脸色也有些不自在。
她倒有些明白锦心为什么没来了。
闲话传得最快。锦心冒顶她救人的事,怕是半城人都知道了。来了叫人议论,锦心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这时就见二姐锦芬和三姐锦兰从人群里走了过来,锦鱼忙行礼问好。
锦芬都锦兰与她都是庶出,可之前对她也都是淡淡的,所以问完好之后,她就缩在一边,继续安静看洗三,没打算跟她们聊天。
这时宜春侯夫人一辈的长辈们还没添完盆呢。
耳朵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们三个闲话。
不想就听二姐锦芬道:“五妹妹,回头我家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你可一定要来走动走动。我回去就打发人给你送帖子过去。”
锦鱼受宠若惊。
二姐锦芬嫁的人家也是极好的。周老太爷是三公之一,御史之首,监察百官,职比副相。
锦芬嫁的虽是嫡支,但却是周家二房行四的庶子,人称周七爷的。
她回府小一年的工夫,周家的喜事宴请她可全没沾上过边。
像周老太太过寿这样的大事,许夫人自然是要亲去的。还会带上锦心。若是心情好,还会带上锦柔。
若是小事,景阳侯府不过叫大嫂刘氏或者二嫂杨氏代表或者送份礼也就罢了。毕竟锦芬在周家也不过是个说不上话的孙媳妇。
锦鱼没想到锦芬竟会主动邀请她去。当初她订亲,锦芬送她的不过是副烂画。给她的添妆也是一只包金铜钗子。实在是寒酸得很。
不过那都是陈年旧账,她也不是个计较的人,忙笑着谢过。
却听一旁锦兰笑道:“二姐姐倒是个急脾气。你家老太太的生日,我记得是十月底了。五妹妹,过几日倒是我的生日,本来也不想声张的,可难得这个机会,我作东,邀请姐妹们都来我家里坐坐。你可不许推脱。”
和锦芬嫁到清贵之家不同,锦兰嫁的却是三代皇商的董家,十分殷实。
虽然之前对她也不甚大方。
锦鱼有点摸不着头脑。
怎么一出嫁,这两个姐姐竟是突然对她亲热起来?若说是为了江家,那是不可能。
难道也是为了她的牡丹花?
这牡丹花的威力,会不会太大了点?
她忙也答应下来。
姐妹们一团和气亲亲热热自不在话下。
在场的人多半是宜春侯府的亲戚。见状心中都忍不住暗道:之前只听说卫四姑娘如何贤惠,在家如何得宠。可怎么这么看来,这卫五娘子竟像是更得姐姐们的喜爱呢?卫四娘子嫁了敬国公府,今天这样的场合竟然没来,是瞧不起她们金家么?未免太势利了些。心里便都不由对瞧得起金家的卫五娘子好感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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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在敬国公府里,锦心一身红衣,正伏倒在堂中华丽的碧蓝色波斯地毯上,哀哀痛哭。
柳镇站在一旁,垂头丧气。
敬国公夫人高高坐在堂中上首紫檀太师大椅上,满面怒容。
柳镇前日回府后便直奔诚亲王府,质问诚亲王从哪里知道救人的不是锦心。
诚亲王便说他们几个那日躲在洞房窗下偷听到了他跟锦心的吵闹。
柳镇无语,只得把锦心跟他辩解的话又说了一遍。
诚亲王却笑道:“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个。我不过是当个笑话,回来跟府中姬妾说了。哪里想到会传得这样快,闹成这样?倒是我对你不住了。”
柳镇虽是尊贵,却尊贵不过诚亲王去,再跟他理论也于事无补,只得灰溜溜地回来,怪锦心无能,明明院子里都是她的人,怎么竟叫人偷听了墙角都不知道。
两人自然又是大吵一架。
不过这些事倒都一直瞒着他娘。
谁知今日宜春侯府洗三,按理他们夫妻该去道贺。
可是锦心还记恨着锦熙污蔑她,又怕众人知道了真相私底下都笑话她,扭捏着不肯去。
不知怎么的就惊动了敬国公夫人。
又不知道谁多嘴,竟把锦心跟锦熙闹翻,锦熙这才摔倒产子的事原原本本也传到了敬国公夫人耳朵里。
拔出萝卜带出泥,救人的是锦鱼而不是锦心的事,便再也捂不住了。
敬国公夫人当下雷霆震怒,带着十来个婆子丫头,气势汹汹冲到他们的履霜院来兴师问罪。
柳镇见锦心哭得凄惨,心里虽然也烦她之前骗了自己,但还是硬着头皮又把锦心之前的解释给敬国公夫人说了一遍。
敬国公夫人本来眉毛就极英挺,此时几乎倒竖起来:“你媳妇果然是个贤惠人,竟然这般爱护妹子!我就说呢,七月半那码头那河上多乱啊,锦心素来循规蹈矩,怎么竟会自己乘了一艘船去游玩?可笑的是景阳侯夫人,竟说她也在船上。我还当他们家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秘辛,也不好多问,竟是上这么大个当!柳镇!我只问你,你可是成亲之前便知此事,却跟着你媳妇一起来瞒着我?!”
柳镇听他娘直呼自己的大名,知道这是气极了,忙一撩袍角也跪在锦心旁边,叹了一口气道:“当时宫中已经知道了,我怕娘知道了觉得丢人,又想这事别人哪里知道去?若是为了这事退婚……也有些说不过去……”
“放你娘的狗屁!怎么就说不过去了?!他们景阳侯府欺骗在先,倒叫咱们敬国公府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来人……”
成亲前,锦心贤名远播,敬国公夫人对这个儿媳妇还是很满意的。
可后来景阳侯府安排两个女儿同日出嫁,还说是锦心为了提携自己的妹子安排的,敬国公夫人就相当不满。可想想,那永胜侯府拿什么跟他们敬国公府比?就算同日成亲,世人哪里会注意到那一对?因此也没拦着。
没想到……亲家给锦心的嫁妆不过是中规中矩,反拼命抬举那个庶女。世人谁不爱个稀奇?如今人人都议论那个庶女如何心思灵巧,嫁得如何风光,哪里还有人记得那日是他们敬国公府娶媳妇?
天知道,她为了这场亲事风光些,还特意去宫里求了皇后娘娘赐了头抬嫁妆。结果全都白费劲。
因此她这两日心里本来就有些疙瘩。这才一听出了事,便忍不住来兴师问罪。现在听儿子竟处处替锦心说话,明明早知这事竟与锦心一起狼狈为奸隐瞒自己,本来七分气倒变成了十分。
柳镇听他娘叫人,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就听敬国公夫人道:“着人去请景阳侯夫人,我倒要当面跟这个贤惠人问个清楚!若说不清楚,谁的女儿谁领回去。”
“母亲……不要啊……”本来一直扑在地上的锦心大声哭喊,抬起了头。
敬国公夫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朝外走去,嘴里道:“开了二门上的争迎堂,准备待客。”
锦心纵身向前一扑,抱住敬国公夫人的小腿,敬国公夫人不防,一个踉跄,若不是身边众人扶住,几乎摔倒。她是武将之女,骑马射箭都来得的,当下气得抬脚就踹。锦心吃痛惨叫一声,上半个身子全扑倒在地上。
敬国公夫人怒气冲冲如一道火似地卷了出去。
柳镇忙上前察看锦心,见她捂住腰腹,脸色惨白,泪痕满布,又是心痛,又是惭愧,怒道:“你不知道我娘身手了得么?偏去抱她的腿!”
锦心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侮辱,吃过这样的苦头?见柳镇不向着自己就算了,还埋怨自己,不由更是伤心难过,越发伤心大哭,道:“我才进你家门,你们就又打又骂?还要撵我,我不活了!”说着就要去撞墙,柳镇忙死死抱住,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娘不过是在气头上,等你娘来了,大家说开了,也就好了。难不成还真为了这事就休妻不成!”心里却是早后悔不已。暗想,还不如当初得知救人的不是锦心时,就找个借口,把这婚事退了。如今这样……他娘怕是不肯轻易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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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侯府里,锦鱼等啊等,总算是轮到她添盆了。
她便上前也拈了香,舀了水,把小金锁放在铜盆边上,跟着别人学舌,说道:“小金锁,小银锁,锁福气,锁财气。”
朱稳婆见那日锦熙生产时,紧紧抓着锦鱼的手,今日又是唯一陪同出来的,便认定这个妹妹与别个不同,与锦心最是要好。当下把幸哥儿摇了摇,送给她看,笑道:“幸哥儿,睁眼瞧,五姨母,送弟弟!”
倒把锦鱼闹了个大红脸,忙塞了她一只小银锞子,羞笑着跑了下来。
众人都跟着笑。
锦鱼忙朝锦熙身边跑去,却见许夫人与大嫂刘氏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锦熙身边。
她们来得比她晚,一直都在跟金家的亲戚朋友寒暄,她也没好凑过去打扰。
现在只得上前问安。
许夫人皮笑肉不笑点了点头,抿着嘴没说话。
锦鱼左右一瞧,就想溜开,不想却被刘氏拉住了胳膊,笑道:“五妹妹,前日没得空问问你,在婆家过得可还好?若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只管打发了人来问我。”
锦鱼:……
她今天是人缘大爆发么。人人都对她这般友善。当下只得乖乖地答应了。
却见许夫人眼神淡淡地看了刘氏一眼。
刘氏笑笑,便不再拉着锦鱼。
锦鱼忙趁机溜了出来。
四月中下旬,太阳虽大,却不烤人。
丫头婆子站在院子里,三五成群,花团锦簇。
她便找了根附近没人的廊柱子,坐在后头阴凉处。
刚坐定,就见外头来了个婆子,竟是之前锦熙出事,来浅秋院叫她娘的那个婆子,姓冯,脸长长的,倒好记认。
就见那冯妈妈一脸的张皇,东张西望,一时进去,引了刘氏出来。
这两人哪里不去,偏巧到了她坐在的柱子前头。两人的说话,她不想偷听都不行。
就听那冯妈妈道:“大奶奶,这可如何是好?国公府的人在家立等着,说要请了咱们夫人过去。我说夫人今日在宜春侯府作客,她们竟是要直奔了这里来请。我被逼得没法子,这才跑进来找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