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鹿山
二人举杯,再度同饮。
……
七年九月己亥,帝御驾沧州,遇刺。
后数日,不朝。有传帝崩于宫室。
江湖术士纷拥而起,皆称天显凶象,荧惑守心,天谴已至。
局势朝着最凶子象发展,便是连满朝文武都不由方寸大乱。
更有甚者有诸位丞相要以自身来代替天子接受天谴——
同月。
一桩震惊世人的皇室秘闻也叫世人广为传之。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
“江水清,江水浊,送郎去,郎不回。似火烧,半枯焦,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阿爷阿爷,这是什么意思啊?”千家万户的黄口小儿追着询问家中长者。
有那附庸风雅之人念了念,摸了摸胡须卖弄笑道:“江水清,江水浊,这说的是开元三年,天灾时襄江倒灌淹没万顷农田一事。似火烧,半枯焦,自是指着如今的旱灾罢了,如今只怕也是百姓心中着急,什么童谣都能传唱起来……”
每一句都懂,可这连起来——
似火烧,半枯焦,八月底,九月初。
生女充做凤凰儿,不见尸骸相支柱。
皇后的生辰在九月初,而她出生那年,便正是开元三年。
而不过须臾间,歌谣背后的真相便被众人翻出。
说是符家有一女,名曰菖蒲,生而克父母。年幼时久居深宅,与暂居府上的一美貌少年朝夕相处。二人一同识字念书,后日久生情。
后来呢?
后来,开元三年,二月,菖蒲假借外乱之名,私自支离府兵,放走玉奴。
同年九月产女。
此瞒天过海之计倒是顺遂,却是边关尸骨不可见,因她一念之差放走的人,日后对朝廷,对百姓带来多大灾难。
可天谴只降临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反倒是她生的那个女儿啊,顺顺当当做了他们的皇后。
登时,百姓之中的愤恨顿时犹如火苗入了荒林,熊熊大火升腾而起。
更有甚者,皇宫重重守卫闯不去,便聚众围堵住了官道冲着禁卫嚎哭怒骂。
“皇后还在宫里!你们去将皇后带出来!她母亲当年与前朝太子勾搭成奸!害了我大徵百万将士!她该以死赎罪才是!”
“苍天长长眼吧!这等孽种,这种生来就该下阿鼻刀地狱的罪人!怪不得老天爷也要将下天谴!报应到了大徵身上!报应到了我们身上!”
更有人抬着一个眼瞎耳聋头发花白的老妪出来,那老妪趴在地上,浑浊的一双眼瞧不见事物,竟还能流出浑浊老泪。
她一双泛白的眼,死死朝着禁廷之处,又是捶地又是捶胸,“我六个儿子,为了南征五个丢了性命!大儿子三儿子死于毒瘴,二儿子尸骨无存!剩下两个一个被一箭穿心,另一个为斥候,被南人捉住,活活剥皮抽筋!如今,你们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动情之处,叫许多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诸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愤怒叫嚣着:“将皇后捉住!将她绑到通天柱上!放火祭天,想来老天爷看到,定然就会降雨,定然会收回天谴!定然能告慰英魂在天之灵!”
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加入而来,各种污秽之言充斥四处,登时场面乱作一团。
禁卫再是以一敌百之辈,寡不敌众面对这等犹如蝗虫过境的百姓,自然是没办法下手,更不该下手。
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颜面无光,心中悲愤。
他们亦是有血有肉的臣民,如何能不感同身受?谁又能忍的下这口气?
几位禁军平定了宫外乱民之事,满心疲惫的回宫守值,便忍不住私语道:“这几日每每想来我这心中便是愤慨难平!我等忠良之后,祖辈便随太祖征伐天下,本该报效朝廷身先士卒,如今却冒着天下不齿护着这等人……你也听说那些旧事了?皇后……皇后她的身上背负了我们多少同胞的尸骨?想来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亦有能看的分明的人:“暧,莫要说了莫要说了,也不能全怪她,你也不是不知,如今只怕是人云亦云,有人借着这些歌谣兴风作浪败乱朝廷罢了!如今这等关头,我们可不能被带偏了!再说……出身也不能选择,皇后这些时日也可怜……”
“可怜什么!好吃好喝供着,顿顿二十几道菜呢!有那死了五个儿子的老妇可怜不成?只是我更恨那善化长公主,那般人竟还受大徵百姓供奉数十载!当真是猪狗不如败坏门楣的东西!”
禁卫几个并未避讳有宫娥在场,一个个义愤填膺。
春澜实在再受不了外边一声声刺耳之言,狠狠将门帘摔下。
她实在忍不住朝着守意抱怨起来:“这般委屈的日子,究竟要过到何时?娘娘日日忧国忧民,身子日渐消瘦,这群人如今嘴里还没一句好话!”
守意看着窗外的花海,看的出神,闻言慢吞吞道:“说的本也是实情罢了。”
春澜一惊,心中火气顿时就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意不想与春澜争辩这等旁人心知肚明的话,却被春澜扯住袖子,一副要与她争辩到地的架势。
守意也是生气,一把撤扯回自己的袖子,冷讥一声:“我能有什么意思?如今乍一听闻娘子身世,终归有些意难平罢了,哎……说了你定然也不爱听。我也是俗人,与他们一般模样的俗人罢了,哪里有你春澜忠主!”
守意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大着胆子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一开了个头便如何也止不住话语,“想想这些人,若是事不关己是,谁会没事儿做成日跟着瞎起哄?听闻许多孩子爹战死娘改嫁,他们便是吃百家饭如同猪狗一般长大,你是自小伺候在长公主身边的,听闻以往是符家旧人,长公主待你最是和善了,连银钱都比我们高许久,只怕是没经历过我们那般的日子……就说是珍娘,你道她为何那日出宫过后便一病不起?昨儿个我还听见她梦中隐约哭泣!问她她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过她不说我也知晓,无非是心里难过罢了,她家还是兴州军户,如今能放下心里那道坎么……我这都还算是好的,我甚至还有听说,有人传陛下中的是南应的毒,这下毒之人还不定是谁呢……”
“你闭嘴!枉娘子这些年如此待你,在永川时你犯了多少错事郑夫人卢娘子几番要寻你麻烦都是娘子护着你!如今你也要跟着旁的人落井下石不成?!娘子与陛下夫妻伉俪情深,如何容得你这张嘴胡言乱语?你滚,你给我滚!再叫我听见,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二人正吵着,却见纱帘吹起,本该在显阳宫中侍奉皇帝的娘子不知何时悄然坐在临窗软凳上。
那双往日潋滟无双惑人心魂的眼眸,如今满是灰白一片。
乐嫣许久没饮过水,只觉干涸的唇瓣一点点裂开,血腥蔓延在唇舌之间。
连地毯上的横纹都在眼前打起了圈。
她想抬手说些什么,却一招不慎,踩空眼前的脚踏,矮身滚了下去。
好在殿中四处都铺着厚实地衣,便是摔倒了并未摔出伤来。
饶是如此,她膝盖手心上未好的伤口,又被刮的火辣辣的疼痛。
她伸出手想要瞧瞧伤口,却是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甚至耳畔嗡嗡作响,听不见身后众人的话。
乐嫣深深吐息几次,才恢复镇静。
……
她的耳畔不由得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三度南征,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还有这些年无休无止的动乱,前朝因周道渊南渡,前扑后继企图复辟的势力。
受难的何止数万之众……
乐嫣狠狠咬着自己的唇。
心里悲叹道,阿娘啊阿娘,这一切当真是真吗?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你当真为了一个男人,为了如此一个男人,抛弃了所有人?背叛了所有人?
不可能啊……
母亲明明死前都紧攥着她的手,叫我忠君……
“娘子!娘子……您千万听信守意的胡话!她懂什么?她不过是人云亦云,脑子糊涂了……”春澜捧着乐嫣的手,被乐嫣的神情吓得语无伦次,只能一遍遍劝说。
守意亦是吓得面色惨白,不由得抽打起自己的脸,“娘子我错了!娘子我错了……”
“你滚,娘子才不想再看见你!”春澜狠狠的推开守意,独自守在乐嫣面前。
乐嫣像是抓到了救赎,她攥住春澜的手腕,听不到回音,只得喃喃自语:“我母亲一直告诉我为人要忠贞!要忠君,要终于外祖,忠于舅舅,要衷于大徵啊——她怎会做出这般的事情来?你们要信我,要信我啊……”
第95章 修过
皇后轻轻靠在塌边。
一身茶青长衫, 朝着塌边沉沉睡着,单薄的背脊仿佛一片羽毛一般,脆弱。
她梦中眉头紧紧蹙着, 时不时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吟。
这一觉, 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昏昏沉沉。
甚至梦见了逝去多年的母亲。
梦中不知如何一番撕心裂肺, 她一遍遍的哭泣, 质问她。
却只能见到母亲朝自己无声无息落着泪, 一遍遍重复着当年的那一句。
“鸾鸾,阿娘对不起你。”
“阿娘对不起你……”
一转眼, 又是尸横遍野, 无数她辨认不清的尸体。
“毒妇!罪妇!”
“将她绑在通天柱上!将她焚烧祭天!”
“烧了她, 老天爷自然就会下雨!说不定,战事也能平了!”
那些尸体被马蹄、兵车践踏碾碎, 几乎辨认不出生前面孔。一具具自淤泥中爬起来, 扭转着身子, 冲她爬来。
乐嫣自梦中惊醒,浑身汗水湿透。她眼中有滚滚泪水落下, 透过她的指缝, 落在男人的寝衣之上。
而后她便再也睡不着, 一夜守在他床榻边, 轻轻摩挲起他渐渐生长出的胡须,柔软的指尖在他面颊上抚过。
皇帝数日不醒, 唯恐此消息传出,显阳殿中只几个心腹之臣侍疾, 皇后常侍奉汤药于塌侧。
如今深夜一听见内殿声响, 唯恐离得远了听漏了贵人吩咐,尚宝德取来灯烛恭候在外。
隔着帷幕见皇后消瘦的面容, 他低声相劝:“娘娘好几日都没睡一个安稳觉,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过这般,陛下这边有许多太医和奴婢守着,您先往侧殿中歇息歇息……”
乐嫣揉了揉酸涩的眼,摇摇头,便闭着眼睛撑着额头,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想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扶着塌边,许久面上才恢复了几丝血色。
尚宝德被乐嫣苍白的面容吓坏了,唯恐这皇后又出什么差错。
“娘娘,要不还是请太医瞧瞧……”
乐嫣道:“深更半夜,别再惊扰旁人了,我这身子我知晓的。”
尚宝德见此也不好再劝,没一会儿便送了肉糜羹来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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