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57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他再次伸出手去,揽过华滟单薄的肩背。

  这一次她没有反抗。

  温齐感到怀中人的肩背稍稍软了下来,便立时抱她入怀,手掌一遍遍地抚摸过她的脊背,如同哄睡小婴儿一般,以极致的耐心和细致,去安抚、等待她的情绪恢复平静。

  华滟在他怀里瓮声问:“你为什么要送那样的东西?”

  温齐视线微微下垂,落到那匣子里——这木匣子在方才二人的动作间已经被推开了盒盖,其中盛放的东西大剌剌地暴露在了阳光下,投下一道深绿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碧玉烟斗。

  “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温齐苦笑着安抚,垂下眼睫,“我哪能不知道你的忌讳呢?”

  永安公主因先帝病故,最讨厌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吸食寒食散、旱烟的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送只烟斗给她?

  华滟虽没有说话,但是温齐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了这个疑问。

  温齐放在她,将那只碧玉烟斗从盒子里拾起来,拉开了第二层。

  任谁也看不出,这小小的盒子还另有玄机。

  他从隐藏的第二层中取出一只圆润的白瓷小扁盒,上面烧绘了半朵鲜艳的芙蓉花。光看小扁盒的形制,却是和市井间盛放胭脂水粉的东西差不多。

  温齐打开了这只芙蓉盒,其中的膏体呈现出一种绮丽的粉色,还带有异香。华滟似乎被勾起不好的回忆,不由得皱起了眉。

  昔日烟雾缭绕的宫室,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回忆中。

  “这是大食进贡来的芙蓉膏,须以烟草为引,用烟斗吸食。用之,可祛瘀镇痛。”温齐的声音格外宁静,“这是我为你寻来的药。你不是常有头疾侵犯吗?”

第78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3

  华滟皱起了眉:“可是……”

  温齐竖指抵在了她唇前, 眼眸低垂,目光温柔:“先试试,如何?”顿了顿, 他又道,“你就当做……是为了我。”

  可惜后半句话声音实在太低,华滟并没有听清。

  她的注意力仍在那只鲜浓流翠的碧玉烟斗上。

  尽管她心底对于先帝的感情极为复杂,甚至认为他的死是死有余辜,但出于一种微妙的怜悯和同情,她仍然不想多碰一下烟斗, 这个曾令这个日暮帝国的皇帝陷入癫狂和混乱的东西。

  先帝服用寒食散, 起先只是用鼻饲之,后来瘾症渐重,鼻嗅口服犹不满足, 恰此时罪庶人华湛为皇帝引荐了一位道士, 先帝一边服用丹药,一边用上了道士进呈的烟斗, 燃烧妖道以秘法炼过的寒食散,吸食燃烧时那灰白的烟雾。

  华滟不止一次看到过皇帝吞云吐雾。

  在最后的那半年时间里,随着皇帝宫室的烟味加剧,他的身体犹如被人吸食了精气似的, 迅速地消瘦下去,曾经能力挽八石弓的臂膀, 最后竟连喝水的茶碗都拿不稳, 以至于落得个那般下场。

  华滟深以为戒。

  可是温齐, 他曾在她昏睡时耳旁低语, 他发誓,此生都要守护她, 永不伤害她。也许那时温齐以为她深陷睡梦中,才会吐露如此的誓言,可华滟切切实实听得真切。

  她该相信他吗?

  那有着奇异香气的芙蓉膏,真的能缓解她的头疾吗?

  温齐低声道:“无论如何,先试试吧?已叫太医院瞧过了,这是舶来的药方子,他们虽说不出个究竟来,但是暂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我在南地听了下人来报,说你每日每夜都睡不安稳,这长久以往,岂不是要耗干心神,减了寿命。”

  他温声低哄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温齐平日里是何等威严!自他率兵来援、执掌军务大权后多以冷峻肃然的形象出现,便是华滟,也稍有见他这伏低做小的模样,一时竟呆住了,瞅着温齐一双蓝眼睛眨啊眨,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方才的怒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温齐也笑了,手指点了点她面上的笑靥,摇了摇头。

  华滟扬声喊了女使过来,将桌上那只匣子收了,归置到房里去。

  垂眸望去满眼是秋日金辉灿烂的阳光,暖洋洋地落下来,烘得人骨头都酥麻,华滟走在他面前,挽了女使的手臂,一蹦一跳地,依稀有了初见时的活泼模样。缂丝的裙摆如水波般荡漾出去,淡红的绫裙在眼前一晃而过,好似绽放的石榴花。

  长兴帝登基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

  长兴二年,大暑。

  青陵台。

  石榴花已经开过一茬了,如今花落结果,一只只青涩的小石榴只有指肚大小,躲在枝叶后,直看得人垂涎欲滴,忍不住想象等果子成熟后是何等滋味。

  然而满宫花树,唯有寒露殿一处花枝零落。

  殿前柱朽石阶破碎,彩绘凋零,朱漆檐柱上爬满了长脚蜘蛛,结了一层厚厚的蛛网都落满了灰尘。两扇殿门也都半遮半掩地倚伏在门架子上,光看那锈得掉渣的门钉,只怕轻轻一推,这两扇腐朽的木门就会轰然倒塌下去。

  倘若不是门口处被摸得锃亮的石狮子,几乎都看不出,这儿还有人住。

  当然,依着殿门那副模样,自然是无法进出的。只看爬满了宫墙的爬山虎枝叶下微微一动,就有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墙根处钻了出来。这身影极为瘦小,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模样,加上穿了一套较之身量尤为宽大的灰色衣裳,就更加像个小动物。

  这孩子出来后就沿着墙根一路走,几乎把自己的身影完全掩映在葱绿的树丛下,待走到寒露殿旁一棵半死不活的花树下,就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到了一旁。

  没过多久,一阵窸窣声后,一个粉衣宫女悄悄走了过来。她站定后见四下无人,便两指并拢嘬起吹了几声,几乎是同时,这孩子便从旁走了出来。

  粉衣宫女瞧见这孩子,不由得面露微笑,将自己带来的一只竹篮放下,取出里面装的绿豆糕、白馒头、炊饼等物。那馒头是才出锅的,又大又暄,孩子顾不得烫手,两手各抓一个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塞,没一会儿两个馒头就吃光了。

  这孩子还要探出黑痩的手去抓,被粉衣宫女拦下了:“乖啊,姐姐这回足足带了一篮子,够你吃好久的了,馒头这东西你已经吃了两个了,再吃就要肚子疼了。你才丁点大,胃里能塞多少东西?乖啊,咱带回去慢慢吃。”她一边说,一边还蹲下来慢慢摸着这孩子的头发。

  那头发犹如枯草一般,又黄又干涩,扎手得很,但这宫女也不嫌弃,只是极为温柔耐心地慢慢将打结的头发理顺了,又掏出一把梳子来,仔细梳过一遍。孩子也不管她在自己头上动作,只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伸手又从篮子盖布下偷拿了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

  她一边给这孩子梳头,一边絮叨着:“今天听掌事姑姑说,宫里有贵人要来,人手不足,要把我调去旁的地方当差,姐姐以后恐怕不能常来看你了。唉,也不知道你是哪家孩子,也真是心狠!居然就把你一个娃娃丢在这里,咱们这地方啊,你一个孩子能挣扎着活下来,也真是不容易。”

  正说着话,忽有两个提着花篮的宫女沿着宫墙走近,隔着扶疏草木,依稀能看到她们手中还抱着新剪下来的几丛鲜枝,应当是为了清供来摘花的女使。

  粉衣宫女同她手下那孩子对视了一眼,看到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下意识的惊恐,不由得心生怜爱,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说别怕,便准备揽过那孩子,静悄悄地收拾了东西,预备躲到树后面去,躲过这两人。

  岂止不知怎的,这二人竟脚步一拐,往寒露殿的方向来了!

  粉衣宫女不由心一惊!

  待她俩走近了,便能听见她们边走边抱怨:“也不知道是什么贵人,竟然专捡石榴花看!这石榴花都要开败了,哪里找到新鲜的!”另一人就说:“你说话仔细点,到底是上京宫里来的贵人,不必我们呆的行宫偏乡僻壤,自然见识不凡。”先头说话那人就哼了一声,另一人又接道:“咱们到底资历浅,如今进宫才不到两年,能进行宫服侍已是得蒙天恩,更要好好当差,说不定还能得了贵人的青眼,也能跟着贵人回京入宫,那不就一步登天了吗?……到了,往这边走,我听嬷嬷说,这边还有一株老石榴树,只是不知道还开不开花。”

  话音未落,这二人便同正要起身躲开的两人竟直直对上了。

  莳花宫女打眼看到一个灰扑扑的小兽一般的东西跑过,当即就惊叫一声,还是粉衣宫女上前摆手堆笑解释,这才惊魂未定地收了声。

  她不禁怒目而视,尖声叫道:“怎么又是你!天天来看那小贱种!”

  粉衣宫女皱眉道:“你说话放干净些。”

  她冷笑:“你是什么人?敢对我指手画脚!况且我也没说错啊,那就是个贱种!下贱东西生出来的下贱孩子,不是贱种是什么?”

  那孩子从护着她的粉衣宫女身后探出半张脸来,一双眼睛黑得发亮,眼神也如野兽般充满了纯然野性的愤怒,莳花宫女不经意间扫过一眼,心里竟吓得突突直跳,心底厌恶之情更浓了。

  她那同伴在后面扯了扯她衣袖,小声道:“你也少说几句……”

  她一把挥开同伴的手,怒目道:“怎么?我还说不得吗?要不是这贱种、这贱种的表子娘!行宫之前的宫人怎会、怎会……我姐姐,我姐姐也不会死!你给我让开!你一次两次护着她也就算了,左右我也没看到。可你看看,看她这眼神,可恶至极!”她尖叫着就要冲上前去抓挠,被粉衣宫女和同伴慌忙拦下。

  她的同伴忍无可忍,大喊一声:“够了!烟儿!你在这里耽搁了时辰,等长公主尊驾到了见我们差事没办好,你猜嬷嬷会对我们怎么样?”

  ……长公主?

  在场这三人都没注意到,那小兽似的孩子听到这个称谓,眼神闪了闪。

  “哼!”莳花宫女烟儿悻悻地收回了手,从地上捡起方才被她扔掉了花篮,狠狠地剜了那孩子和粉衣宫女一眼,看也不看同伴,竟自顾自地走了。

  烟儿的同伴匆匆朝她们欠了欠腰且作歉意,便也匆匆跟上了烟儿,朝石榴树的方向走去。

  粉衣宫女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低头看顾那孩子的情况,就听到前面一阵鼓乐喧哗,旋即有穿着锦衣的太监在前开路,后面是两对执着仪仗的宫女,再是捧着宝瓶、锦殿、痰盂、拂尘的一列列女使,其后还有抬着鸾仪的侍卫。

  饶是粉衣宫女再不知事,也晓得这是贵人来了。

  可是——她急忙退到路一旁跪下,不敢明目张胆地侧头看那个被她拦在身后的灰扑扑的小孩子——这小孩儿该怎么办呢?她小小年纪就被丢在这里,无人照应,只怕也入不了贵人的眼,倘若被贵人给发现了……她暗自打了个寒颤,她入宫虽不久,但听教引嬷嬷说过,这宫里啊,想要叫一人悄无声息消失的方子,多着呢。

  鸾仪停下了。

  有太监朗声叫道:“长公主玉驾——”

  长公主!

  粉衣宫女一时兴奋得双颊通红,她再也没有想到,按照自己这微末的宫女品级,竟能见到长公主!

  只是没等到她开心几分,就见一个身影从她身后窜出,直直站到了鸾仪驾前,仰起一张黑痩的小脸,直直盯着重重珠帘后的那个人——

  “姑姑。”这个灰扑扑的孩子轻轻地叫了一句。

  只听得珠帘后那道身影“啊”了一声,随即,那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道:“你是,团团?”

第79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4

  华滟起先并不想去青陵台。

  倘若不是因她服用芙蓉膏以治头疾, 而芙蓉膏寒凝在脾,须泡温泉药浴来解寒毒,她是着实不想再来这个伤心地。

  如非寻遍上京城, 也没能找到一座符合条件的泉眼,她也不会在三伏天里千里迢迢来青陵台避暑,顺便缓解身上的寒毒。

  行宫本就远离城镇,又靠近深山密林,远望满眼浓碧,间而夹杂几支山中晚发的繁花, 着实如铺锦列绣般一片旖旎。

  华滟便想起她少时居住过行宫旁的一株老石榴来。

  倥偬十几载岁月流水而过, 昔日她还是小小孩童时,与父母兄长来此赏玩,如今人事凋零, 竟只剩她一人, 尚能故地重游。

  于是便吩咐鸾轿往旧宫行去。

  没承想,竟遇到此事!

  华滟是又惊又怒, 不过眼风一扫,她就从这脏兮兮的孩子脸上看出了与皇兄相似的眉眼。

  再细看面相身形,分明就是嫂嫂在世时亲带在身边的东宫大郡主!乳名叫团团的那个女娃儿。

  只不过,青陵台惊变那夜, 她的生母欲刺太子不成反被反杀,养母啼血而死, 父亲身受重伤, 而华滟这个姑姑, 也昏迷不醒, 怕是没人能照拂到她。

  华滟清醒后,一时也没想到还有这个侄女, 只以为团团身为太子长女,又有郡主的封号,哪怕宫禁大乱,也不会有人胆敢冒犯天潢贵胄……

  但此时此刻,望着那孩子瘦极单薄的身量,华滟一时窒息。

  她闭了闭目,再睁开时,眼底精光四射。

  “把人全都带下去!本宫亲自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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