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王元瑛看着?贺兰香那双倔强的眼睛,额头上的筋脉忍不住一跳再跳,终究忍无可忍道:“贺兰香, 我?对你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贺兰香正想反驳,身体便在这时一轻, 有双大手绕过?她两臂将她从后?提抱起来,再落地,赤-裸的双脚便已陷入温暖皂靴中?,身上也渐有暖意回?归。
“无论何时,不必你挡在我?身前。”低沉的声音自她耳后?传出,冷漠平淡,仿佛不带丝毫感情。
谢折扫她一眼,径直走到?她面前,“回?去老?实待着?。”
贺兰香脚下生根,眼睁睁看着?谢折铁枷缚身,被王元瑛扣押带走,眼底铺天盖地皆是不甘与怨愤。
细辛软声道:“主子先跟奴婢回?房可好,外?面太冷了?,冻着?您可如何是好。”
贺兰香看着?谢折被带走的背影,眼中?的不甘越发浓重?,咬着?牙关喃喃自语道:“不,我?不能没有谢折,我?不能没有谢折……”
忽然,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明,转身便道:“备马套车,现在就备,我?要出门?!”
*
“为今首要之事,便是除掉王延臣。”
大狱里,崔懿通体黑袍,一边扭头张望着?周遭,唯恐被王元瑛的人发现,一边隔着?牢栏对谢折低声说:“只要大郎肯点?头,我?现在便将密函送往辽北,让他们将战事放下,先一不做二不休宰了?王延臣再说,到?那时候,百姓的注意自会被他的死所吸引,大郎自可安然无恙。”
谢折未语,高大的身躯在昏暗中?轮廓犹如辽北乌山苍硬山脊,晦暗肃冷。
崔懿看出谢折的犹豫,顿时觉得反常,下意识竟有三分惴惴不安,试探着?道:“大郎在想些什么?”
周遭气息似有暗潮汹涌,谢折忽然启唇,道:“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崔懿瞠目结舌,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
谢折又说:“灭了?王延臣,她会难过?。”
崔懿神色回?缓,眉头渐渐拧紧,已经来不及去消化刚刚那个惊世骇俗的大消息,他看着?这个屠戮自家满门?不眨一下眉头的修罗恶鬼,狐疑道:“你过?往从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如今却因为贺兰香,不忍心对王延臣下手?”
等不到?回?答,崔懿一个头两个大,在牢栏外?来回?踱步,回?忆起近来种种,猛地恍然大悟道:“大郎难道,当真对那贺兰香动了?真情?”
谢折不置可否,牢房中?寂静异常。
崔懿顿时全懂了?,气急败坏道:“大郎糊涂!”
“若说先前我?只是觉得大郎不该与她继续纠缠,如今既得知她是王延臣的女儿,大郎便更该对她杀之后?快才对,否则她若回?到?王家,岂非放虎归山?坐等着?她让王家与康乐谢氏同仇敌忾,两家一起来对付你吗?”
谢折冷不丁道:“她不会。”
崔懿气得胡子直哆嗦,此刻在心中?千万个后?悔当初让谢折亲自入局,忍无可忍道:“你怎知她便不会?”
见谢折不回?答,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崔懿气得头昏脑胀,心一横道:“我?问你,你可知她如今已私下与萧怀信来往通信?”
谢折想到?那两只萧怀信送的相思鸟,心情猛地闷堵下去,却仍是道:“那只是萧怀信一厢情愿,她从未起过?与之合谋之心,断不会与之往来。”
“从未起过?合谋之心?”崔懿冷笑,“反正唇亡齿寒,我?眼下也豁出去了?,贺兰氏近来往金光寺走动的颇为频繁,而?萧怀信恰巧常去金光寺为先人上香,难道这还能是巧合吗?大郎若不信,届时尽管随我?秘密出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必大郎自有定夺!”
*
金光寺。
崔懿特地将自己与谢折乔装打扮一番,刻意扮成了?萧怀信身边侍卫亲信的模样?,浑水摸鱼混到?了?房门?外?。
一门?之隔,谢折与崔懿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这个条件。”萧怀信的声音率先飘出,嘶哑难听,带着?股子阴冷的艰涩,有血腥气萦绕一样?,仅是听着?,便令人心生不适。
有道娇媚温软的声音悠悠传出,懒洋洋的,却让谢折的眉心猛地跳了?下子。
“丞相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死一个人和死一群人的区别?吗?只要我?能套出谢折口中?实话,说不定可有力挽狂澜的作用呢。”贺兰香说道。
崔懿朝谢折递了?个眼色,表情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她真的有猫腻!
谢折眸光微动,眼底风起云涌。
就在这时,萧怀信又一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谢折。”
气氛蓦然一沉,谢折双目亮起,盯紧了?门?,不愿放过?一丝动静。
安静如斯。
忽然,贺兰香沉声说:“因为不公平。”
“我?是恨谢折,我?恨他杀了?我?的丈夫毁了?我?的生活。”
“可他对不起也是对不起我?一个,他没有对不起天下苍生。辽北军营是他一手管出来的,叛乱是他平的,反王是他压的,凭什么你们这些始作俑者相安无事,他却要以死谢罪天下,凭什么!“
贺兰香说到?激动处,声音明显带了?颤音,但旋即便被追来的理智压下,冷笑道:“这种没道理的事情,我?看不惯。”
“仅是因为看不惯?”萧怀信讥讽,“你这么为他鸣不平,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他才是你的夫君。”
“他不是我?夫君,”贺兰香话音落下,久久沉默下去,再启唇,嗓音苦涩地道,“但我?心里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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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懿听到里面的话, 再看谢折明显有些异样的脸色,顿时?崩溃至极。
他?把?谢折带来这里,本意是让他认清贺兰香的真面目, 从此绝了那份因贺兰香生?出的优柔寡断,结果人到了, 听到的却是贺兰香对他的一番告白,这算什么?他?崔懿是来棒打鸳鸯的还是当月老牵红线的?
他本来是想让谢折与贺兰香反目, 现在好了,这两个人现在直接心意相通了, 下一步是不是干脆互诉衷肠成亲算了?
崔懿仔细看着谢折, 见他?历来冷戾个人, 此刻眼中光彩却一点点汇聚成形, 顿感大事不妙,连忙着急道:“大郎,切莫听信此妖妇胡言!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她恨你还来不及,安能对你有情啊大郎,只?怕是信口胡诌!”
谢折只?是盯着门, 并不回应崔懿的声音。
这时?, 萧怀信在里面幽幽试探道:“什么叫你心里有他?, 难道,你喜欢他??”
贺兰香笑了声, 笑声落下,久无声音。
忽然,她坦然承认, “是,我喜欢他?。”
谢折瞳仁骤然一颤, 三千光彩皆汇聚在那双平静如水的黑瞳中?,如石子投湖,泛起圈圈不引人察觉的波澜,涟漪无限散开。
崔懿急了,深知此时?说贺兰香再多不是也是徒劳,一把?拉住谢折的手,声音不由抬高?,“不能再听了,你现在便跟我离开!”
里面立刻传出萧怀信警惕的声音,“什么人!”
待等门开,外面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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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红山茶却在此时?开出颓靡之兆,大朵大朵鲜红似血,耷拉着脑袋,随时?有败落入土的架势。
贺兰香自回到府中?便对着红山茶发呆,头脑中?混乱迷茫,时?而是谢折的脸,时?而是萧怀信模棱两可,说不出是答应还是回绝的话,一坐便是半日过去,这样?日复一日,她连当下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日子都要想不起来了。
直到细辛忧心忡忡走到她近处,小声道:“主子,朝廷对将军的处决下来了。”
她回过神,皱眉道:“是什么。”
细辛观察着她的脸色,犹豫道:“是……凌迟。”
贺兰香心口一紧,呼吸顿时?凝滞。
小丫鬟的声音自外飘来,“午膳已至,夫人该吃饭了。”
细辛有意让贺兰香转移注意,便顺口道:“今日主菜吃什么。”
“吃蒸鲜鱼,鱼肉是厨子一片片刮下来的,刺都被去除了,鲜嫩入口即化,夫人一定喜欢。”
说话间菜已布齐,贺兰香看着被剥筋拆骨的鱼,脑海中?忽然出现谢折被捆绑在行刑架上,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割下,浑身血肉模糊的画面。
凌迟,听着文雅,其实就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接着一刀,慢慢把?肉一片片的割下来。
只?要被绑在那个刑架上,人就和鱼没?有区别。
贺兰香想起来凌迟是怎么凌迟的,气息顷刻颤栗,花容失色道:“端下去!我不吃这个!端下去!”
细辛懂了她,连忙将鱼端下去,吩咐以后都不准再上这道菜。
鱼被端走了,鲜血淋漓的画面却在贺兰香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再想张口,胸口一股郁结闷气便汹涌而上,勾起无限反胃,令她低头干呕不止。
细辛忙给她取茶漱口,见她这样?子,既是心疼又是不忍,犹豫后劝道:“主子当下还是养胎要紧,不要再去想那些?回天乏术的事情了,横竖有王大公子在,即便谢将军此身难保,您依旧可以保全自己啊,何?苦为他?筹谋。”
贺兰香手捂胸口,阖眼?粗喘不停,道:“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折被凌迟,绝不。”
忽然,她睁开眼?,眼?中?涣散的光芒逐渐聚拢,咬字掷地有声,“除却被王元瑛暗中?控制的,眼?下真正能够听从调遣的,还有多少人。”
细辛算了算,低声道:“回主子,已不足十人。”
贺兰香反倒庆幸地舒出一口长气,重新阖眼?道:“够用了,把?这些?人都叫来,我要与他?们?商议大事。”
细辛皱了眉头,“主子难道是要……”
贺兰香语气一冷,“让你去就去,不要问那么多。”
细辛应下,只?好照做。
待细辛离开,房中?便彻底静了下来,春风穿窗而过,光影浮动间,带起枝叶拂过窗棂的簌簌轻响。
贺兰香睁开眼?眸,看向窗外,正看到妖艳如血的红色山茶凋零在地。
山茶花落花时?与别的花朵大不相同?,并非成片落下,而是整朵坠地。
活像一颗被砍落下来的新鲜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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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当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谢折被绑在凌迟架上,上身衣物尽除,健壮的身躯被灼热阳光倾覆,常年征战留下的疤痕密密麻麻爬满胸膛与后背,盔甲一样?镶嵌在坚硬的筋骨上,即便赤-裸,仍旧给人刀枪不入的威严压迫。
行刑台下,百姓愤慨激昂,不停往他?身上扔着石子秽物,口中?高?呼:“杀谢折!平天怒!杀谢折!平天怒!”
贺兰香在人群后身着披衣,面容隐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她定定盯着那个被铁链缚身的男人,耳中?灌满各种骂声,要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能克制住波涛般的心情。
就是这个男人,杀了她的丈夫,屠戮侯府满门,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当初。
也是这个男人,几次救她性命,护她于群狼环伺之中?,甚至在她得知身世真相之后,也是他?,愿意亲自带她前往王家,给她一个公道。
每每想到无辜惨死的谢晖,贺兰香都无法控制自己对谢折的恨意,很多时?刻,都恨不得他?谢折真的死了才?好。
可时?至今日,当谢折真的要惨死在她眼?前了,她才?发现,谢折要死也该死在她手里,除了她,她不能看任何?人妄图夺去他?的性命,谁也不能,哪怕是谢晖死而复生?前来索命,也不能。她今日,救定了他?。
“时?辰到,行刑!”
一声令下,渔网罩身,将谢折满身肌肉勒出形状,青筋鼓胀。
在他?面前,行刑官手握一把?长不足四?寸的短小尖刃,对他?深鞠一礼,“谢将军,得罪了。”
言罢抬手,闪烁寒光的刀尖对准心口,欲要剜出第一块血肉。
寒锋逼近身躯,眨眼?间便要刺破肌肤一般,埋在皮肤下的脉搏似是察觉到危险,大肆跳动了一下,血气生?猛骇人。
贺兰香的心脏亦跟着重重一跳,看向安插在人群中?的手下,示意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