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李萼无声发笑,微微摇头,“只可惜,我已没有来日了。”
忽然,她胸口大肆伏动一下,张口吐出一口气,两眼便?涣散开?。她死死盯着空荡的宫宇上空,用?尽全力笑说一句:“轻舟,你好狠的心呐。”
说完,彻底断气。
凉雨殿中哭声一片。
宫人的哭声,婴儿的哭声,迟来的李噙露的哭声,杂乱无章,绕在一起,搅乱脑浆。
夏侯瑞坐在榻边,握住李萼的手不言不语,,从天黑到天亮,坐了整整一夜。
清晨,旭日东升,第一缕金辉刺破云层,降落在凉雨殿的门前?,琉璃瓦熠熠生辉,万物如新。
夏侯瑞松开?掌中已经僵硬的纤手,仔细安放,柔声道:“好好睡吧李姐姐,这些年,辛苦你了。”
内侍小心翼翼围上前?,大气不敢出,“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夏侯瑞站起身,看向殿门的光亮,飞舞在光中的浮尘,雀跃欢快如若飞蛾,扑向命中注定的火。
“传朕旨意。”
夏侯瑞道:“护国公世子?谢光年幼稚嫩,正是需悉心教导之时?,子?不教而父之过,护国公已不在人世,朕命御史谢寒松将其抱到膝下教养直至成人袭爵,期间除却生辰节日,不可与生母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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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殿里死寂一片, 宫人屏声息气。夏侯瑞身上的龙袍不见,改为一身麻服,低头?正在提笔写祭文?, 绢布轻而笔锋重,不知写到哪个字, 墨渍浸透布料,晕染开, 像大团浓稠的血。
殿门哐当大开,阳光忽入, 夏侯瑞的眉眼被光芒蛰到, 眉心跳动了一下, 抬起眼眸, 看到来者,苍白的面上浮现一丝戏谑的笑,道:“长源如此匆忙而来, 可是有要事?着急见朕?”
谢折背对强光,周身气势冷沉,双眸直直盯着龙椅上的帝王, 咬字坚决, “世子?谢光尚幼, 不可离开生母,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夏侯瑞落下笔, 笑声依旧,笑后吐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地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不过是把孩子?交给他的叔公教养罢了,谢御史为人清正, 长源难道还担心你的侄儿会被他教坏吗?”
听到“侄儿?”二字,谢折眼底的冷意更重了些?,启唇反驳:“陛下——”
夏侯瑞忽道:“丞相死了。”
殿中光影蓦然沉了下去,谢折顿了下,道:“臣已有所耳闻。”
“将谢光抱给谢寒松抚养,是他的遗言,”夏侯瑞的指尖不自觉已抚上祭文?中的墨痕,叹息道,“他是朕的亲舅舅,也是大周的丞相,他的话?,朕不能?不遵。”
谢折面不改色,道:“可臣若不愿意呢。”
夏侯瑞看着他的脸,唇上笑意不变,“长源有何身份不去愿意?”
“谢光是你的侄儿?,不是你的儿?子?。”
谢折眼底未有波澜,黑眸只是冷冷看着夏侯瑞,杀气油然而生,阴森骇人。
夏侯瑞张口咳嗽了一声,霎时?间,弓箭手堵满殿门,将阳光遮蔽完全,殿中便彻底阴暗下来。他浑然不觉,动手将祭文?拨到一边,摆上棋子?,云淡风轻道:“过来吧,天?色尚早,大将军先?陪朕下盘棋,不杀上一局,怎知后面鹿死谁手。”
谢折脚步未动,手已覆上腰间刀柄,直过去有半炷香,方强压下身上杀气,朝那尊位迈出步伐。
*
日头?西斜,黄昏笼罩。
贺兰香坐在美人榻,抱着怀中已睡熟的孩儿?,看到细辛忧心忡忡的脸,平静问道:“谢折还没回来吗。”
细辛安慰道:“主子?不必担心,将军一定能?帮您将小世子?留在身边,不让您忍受母子?分离之苦。”
贺兰香听后半晌未言,低头?看着怀中孩儿?熟睡中的小脸。
谢光随她,皮肤雪□□嫩,加上喂得太好,一身肉乎乎,活像一颗小糯米团子?,身上满是清甜的奶香。
她温柔摸了把孩子?的小脸,小家伙不知梦到了什么,甜甜地笑了一下,贺兰香也跟着笑了下,待等笑容敛去,她眼中的光芒亦跟着孤寂下来,沉默过后启唇吩咐:“备马套车。”
细辛狐疑:“主子?要去哪里?”
贺兰香顺手扯起一块毡毯裹在谢光身上,道:“谢家。”
细辛这下懂了贺兰香的意思?,着急道:“主子?不可啊!为何不再?等等呢?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再?说有将军在,咱们就算抗旨不遵有有何不可,横竖有他护着……”
“你还没看出来吗?”
贺兰香道:“丞相已死,百官群龙无首,正是混乱之时?,谢折能?为了我和孩子?冲冠一怒,陛下却不见得便如往常一样对他的话?唯命是从。收回圣旨可大可小,可兔子?逼急了都能?咬人,何况帝王。”
此事?若有转圜余地,早在谢折入宫不久便该传出好消息,如今一天?下来毫无眉目,便已说明一切。
怕是夏侯瑞反将一军,故意困住谢折,逼她做出选择。
李萼和萧怀信都死了,宫里虽未传出什么大动静,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贺兰香其实挺害怕此时?的夏侯瑞。
“可是主子?……”细辛看着谢光玉雪可爱的睡颜,一脸的于心不忍。
贺兰香低头?,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眼底泛红,口吻却决然,“不必可是,去备马。”
*
王氏自谢姝离家出走后便未笑过,此刻端详着谢光的小脸,竟难得流露喜色,满脸慈爱道:“生得真好,像你,仔细看眉宇间,又有几分晖儿?幼时?的影子?。”
贺兰香呷了口茶,低头?只是微笑,余光落在细辛怀中的孩儿?身上,眼底满是苦涩。
王氏对身后乳母使了个眼色,对方便款步上前,将谢光从细辛身上抱过。小谢光被动作所惊,迷迷糊糊便醒了来,醒来便哭,朝贺兰香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呀地口齿不清道:“娘,娘亲……”
贺兰香再?控制不住,两眼通红,手要抓住椅子?的扶手才不使自己站起来。
王氏道:“你只管放心,你以后随时?能?够上门看他,你叔父也定会好好教导他的,既是身为长辈的职责,也是对晖儿?的一个交代?。”
贺兰香点头?,强颜欢笑,眼睛自始至终都在孩子?身上。她并不担心谢光的安危,相反,除了在她身边,没有比把他养在康乐谢氏安全的的地方,加上有圣旨在,孩子?但凡有些?差错都是牵连整个家族的大罪,王氏和谢寒松也不是傻子?,只要有谢折一日在,谢光都是不可或缺的筹码。谢寒松性情孤高了些?,品性却无可挑剔之处,贺兰香并不担心他会把谢光教坏。
可……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她怎能?割舍得下。
谢光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哭得越发厉害,脸颊红通通一团,拼命将手伸向贺兰香,咿呀叫娘。
贺兰香实在坚持不住,生怕不顾后果夺过孩子?,遂起身朝王氏告辞,“天?色不早,侄媳回去了,从此以后,光儿?便托付给婶母照料了。”
王氏点头?,“既如此,你路上当心。”
贺兰香迈出步伐,谢光的哭声传入她耳朵,她两眼通红,一路强忍眼泪头?也不敢回,直到出了谢府,方泪如雨下,无论细辛如何安慰都无法?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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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房中酒气弥漫,贺兰香摸着孩子?未带走的衣物,嗅着上面的奶香气,仰头?不停饮酒,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滑落。
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房中,看到她的样子?,步伐凝滞一二,紧接着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酒壶,略有些?愠怒道:“别?喝了。”
贺兰香抬眸,眼神坠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深黑瞳中,不由得轻嗤一声,“兰姨死了,我娘死了,贵妃娘娘死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孩子?也要假手于他人抚养,谢折,我发现我留不住人,我什么人都留不住。”
谢折看着她的样子?,克制不住心疼似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手掌包住圆润肩头?,口吻郑重,“有我在你身边。”
贺兰香笑了一下,对他摇头?说:“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儿?子?。”
她昏睡过去,身体倒入谢折怀中,再?无力气。
*
三年后,腊月三十。
冰雪未融,毡帘阻隔了外界寒气,房内温暖如春,榻上小案摆满了各式糕点果脯,散发清甜诱人的香气。
贺兰香坐不住,望着毡帘来回走动着,时?不时?整理衣衽和袖口,焦急地问细辛:“我穿这身可显得温柔慈爱?发髻可有不对之处?我昨夜辗转难眠,眼下脸可显得憔悴难看?”
正说着,外面便传来窸窣的走动声,毡帘从外挑开,风雪涌入,雪花打着旋儿?飞落,融化在男孩白皙透红的鼻尖。
谢光身着宝蓝色鹿同春纹绸袄,外罩金桂色白兔毛斗篷,小小的一个,仙童似的粉雕玉琢,进门便双手拱起,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朝贺兰香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扶起他,将他抱到怀中好一顿亲,亲完握住他的手,竟皱了下眉头?说:“手怎么冷成?这样,出门时?婆子?连个手炉都不知道给你备吗?”
谢光摇头?,胖嘟嘟的一张小脸,却学成?人一样扳住五官,认真道:“母亲休要气恼,是儿?子?自己不喜揣手炉,与他人无关。”
贺兰香知道这定是婆子?疏忽,可怜这小小的孩子?还要帮忙开拓,顿时?更加心疼,眼眶便要发红。
细辛见状忙提醒贺兰香将谢光抱到榻上暖和,贺兰香这才没有失态。
房中太过暖和,小谢光靠在母亲怀中,没多久便打起瞌睡,却还坚持着,不愿将眼合上。
贺兰香轻声道:“困了睡便是,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年夜饭要等天?黑才能?备好。”
谢光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礼数”,“规矩”,贺兰香没听清,问他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往她怀抱里又缩了缩,有些?苦恼地道:“我想再?多看看母亲。”
贺兰香听到这话?,心都快化没了,忙笑着说:“娘抱着你睡,一步也不离开,等你醒了,想看多久,娘都在。”
谢光这才安心,窝在贺兰香怀里慢慢合眼。
待等他睡着,贺兰香轻轻地捏了捏儿?子?的脸颊,又摸着他的小手,叹息道:“我总觉得光儿?比他去年生辰时?瘦多了,可见身边伺候的人有多怠慢。”
细辛听出她的顾虑,道:“孩子?总要抽条的,主子?莫要多想了,这三年以来,世子?在谢府的吃穿用度您是知道的,谢夫人对待自己的亲孙儿?也不过如此了,下人的不周到说两嘴便是了,不要伤了表面和气才好。”
贺兰香想想也是,低头?看到谢光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将他送走的那日,三年时?光弹指挥间,她的孩子?忽然便这般大了,还是如此乖巧懂事?,既欣慰,又有些?怅然。
这时?,门外丫鬟传道:“夫人,将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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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香有些意外, 看了眼孩子,正迟疑,谢折便已?进门。
想必是从军营而来, 他身?上?的冷甲未卸,寒冬泠冽之气充斥全身?, 威严不可逼视,与房中温暖柔软格格不入。
贺兰香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轻轻拍着谢光的后?背,周身?宛若柔光环绕, 恬静动人, 宛若画卷。
谢折便放慢脚步, 等走?到她身?边, 他顿住步伐,静静看着那熟睡中的小小孩童,五官轮廓分明极肖贺兰香, 细看下,唇角眉梢却又与他如出一辙。
不过这点细微的巧合,大抵从未有?人多?心过。
在意的, 只?有?他一人而已?。
谢折收回视线, 只?看了这一眼, 作?势便要转身?离开。
贺兰香叫住他,语气顿了顿, 略有?怅然道:“今夜早些回来,一起吃顿年夜饭吧,这么?多?年了, 还从没有?一起吃过饭,光儿都快不认识你是谁了。”
谢折未答,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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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玲琅美味铺设满满一桌,贺兰香不停给谢光夹菜,温柔道:“光儿尝尝这道珍珠鱼丸,娘记得你先前最爱吃了。”
谢光乖巧道:“多?谢母亲。”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丫鬟们的一声“见过将军”,紧接着房门便被打开,脚步声入内,谢光抬头,对上?谢折的脸,咀嚼的动作?顿时停下,睁着两?只?忽闪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谢折瞥了眼他,径直上?前落座,身?躯伟岸,幼小的孩童在他面?前如同参天巨树旁的柔嫩小草。
谢光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直到贺兰香提醒,“光儿,叫大伯。”他才连忙跳下凳子端起手道:“侄儿见过大伯,未等大伯驾到便擅自开席,侄儿向大伯请罪。”
贺兰香将他扶起来,嗔道:“光儿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他是你亲大伯啊,怎会在意这些。”
谢折听着“大伯”二字,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一时分不清贺兰香是有?意还是无意膈应他,沉着神情,未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