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说话?间,画已出现在李萼眼前。
春游图高近半尺,宽近一尺,赭石填染,泥金描绘,笔触由深至浅,景色从左右过渡到中心,从山到水,化繁为?简,一眼望去青山叠翠,水色连天。岸上风景秀丽,春日桃杏绽放,行?人点缀山水当中,男男女女,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或泛舟湖上,或策马游山,神情不一,活灵活现,使得山水湖光更加具有生气。
春色满园,韶光自画中溢出,勃勃生气如辉似星,充斥阴沉黯淡的殿宇里,带来片刻喧闹。
秋若道:“您以前便如画中春游的女郎这般,爱热闹,爱走动,喜穿鲜亮衣裙,奴婢一看到这画,便想起您十几岁的时候了,那时候,多好?的年纪啊。”
可惜,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李萼怔看着画,不由伸出苍白纤瘦的手?,即将碰上,却又收回,别开脸,嗓音淡漠:“看完了,送走罢。”
秋若哑口无言,只?好?照做。
这时又有宫人通传,说是二?姑娘进宫探望。
也就在听到妹妹的名号,李萼眼里能出现点微弱的光彩来,出声应允。
三?两烛香过去,李噙露被?宫人带到。
她今日穿的缥碧色衣裙,说青不青,说绿不绿,淡而素的颜色,像清晨时的湖面薄雾,朦朦胧胧的,连带着神情也罩上层似有似无的愁丝。
看到李萼那刻,李噙露的眼泪当即便出来了,几年分隔的时光并?没有削减姐妹情深,她扑到姐姐怀中哭个不停,抽噎道:“姐姐,我昨天差点就要闯下?大祸了,我怕死了。”
李萼早闻昨日情形,一直在等她过来,闻言并?没有表露多少讶异,只?轻拍妹妹后背,柔声安慰,“露儿别哭,都过去了,不怕。”
李噙露不停摇头,哭得更加厉害,“过不去了,我现在一闭眼,就是贺兰香从桥上掉下?去的场面,幸亏当时有谢折赶到,如果她真的出事了,我,我……”
“好?了,”李萼宽慰,“永远不要为?未发生之事伤神,既如此凶险,你现在便更该庆幸才是,哭什么?呢。”
李噙露被?哄了小半天,好?不容易才止了泪,却还不愿意松开李萼,还当小时候似的,赖在香软的怀里不撒手?,可怜兮兮地说:“姐姐,爹说我不懂事,只?会瞎胡闹,管不了那么?大个庄子,要将庄子从我手?里收走,等我成亲再当嫁妆还给我。”
李萼轻抚妹妹肩头,口吻温柔若云烟,“放心,有姐姐在,他收不走。”
同样的计俩,在十四年前,她们的亲娘刚去世时,就已经上演过一次了。
求助母族未果,李萼便穿着未褪的孝衣,抱着妹妹,领上一大堆母亲留下?的旧仆,在族人的骂声里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在庄子住了整半年,闹得满城风雨。李氏爱脸面嫌丢人,才由此打消她们父亲的念头。
那年李萼十五岁,李噙露只?三?岁。
十四年过去,满城风雨也沦落无人问津,连李噙露也只?在下?人口中知道,自己幼时曾在庄子过了半年,记忆分毫不剩。
“不过露儿,”李萼忽然道,“你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你从来不爱.宴人组局,为?何从临安回来,便开始呼朋结伴了?当真只?是简单转了性情吗。”
李噙露眼中泪水一滞,顿了顿,索性实话?实说:“因为?我,想要她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李萼柔声问。
李噙露记忆回到昨日,贺兰香悲悯的眼神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妹妹,你又该怎么?办啊。”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从李萼怀中出来,垂着眼眸,“我想要她们帮我救姐姐。”
李萼诧异:“救我?”
李噙露掀了眼皮,通红眼眸对视李萼,牙关不由紧咬,“对,就是救你,我需要她们帮我央求她们父兄进谏,逼陛下?从此不再召你侍寝。”
在李萼震惊的眼神里,李噙露赫然起身,指着门外怒斥:“姐姐你还不懂我吗!那龙椅上的是个禽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姐姐你拖下?水!这样是要让后人唾弃的!我不想千百年以后,姐姐的名字一出现,最为?人乐道的不是你的品行?,而是你一女侍父子!我不想!”
秋若险被?声音惊没了魂魄,忙将殿门合上。
殿门一合,光线戛然消失,黑暗宛若乌云笼罩上空,压抑沉寂到令人窒息。
吼声落下?,李噙露整个身躯都被?余音震到发抖,她抹干净泪,扑跪到李萼膝前,攥紧她的手?,双目是执着到近乎执迷的颤栗,忍住喉中抽噎,坚定?不移地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的!我不信他一个皇帝能不顾群臣劝诫强占庶母,除非他位子没坐稳便想拱手?让人!他不可能的!”
李萼眼中滑出无声的泪,佛陀在侧,她容颜苍白,是枯朽在世俗里的信徒,永世不得救赎。
“露儿,你听我说,”她摩挲着妹妹的脸,哽咽之下?,声若脆弱游丝,“这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情,不要去管,好?吗?”
李噙露重重摇头,声若磐石不可扭转,“你是我姐姐,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是被?强迫的不是吗?你也不想的,只?要我将关系都笼络出来,你就有救了!”
李萼看着妹妹的眼睛,泪水不断涌出,哑声问:“你一个女儿家,如何笼络得来满朝文武?”
“我可以给他们送礼的!”李噙露双目放光,一本正经地道,“卢姐姐就很?喜欢咱们的避暑山庄,昨日若非贺兰香从中作梗,交易早已达成!”
李萼想到方才那副游春图,下?意识竟心生三?分感激。她阖上眼眸,哭笑不得,满面痛苦挣扎之色。
李噙露握紧李萼的手?,坚定?保证:“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助你脱离苦海,这一天不会太久!”
李萼睁眼,一行?清泪滑落而出,滴入衣料,眨眼无影,不得翻身。
她道:“露儿,你误会了。”
在李噙露狐疑不解的注视里,她继续说:“陛下?从没有强迫过我,我是自愿侍奉他的。”
第49章 恨
似有一声雷霆在头顶轰过, 李噙露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了?”
短暂的死寂过去, 李萼吞咽了一下艰涩的喉咙,泪中?噙笑看着妹妹, 温柔地说:“露儿,姐姐说的是真的, 陛下从没有强迫于我,从头到尾, 都是我自愿的。”
“不?可?能!”
李噙露倏然站起身, 目光炯炯死盯李萼, 疾声厉语, “我不相信我的姐姐能行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一定?是那昏君蛊惑了你!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对吗!”
李萼起了身,上前抱住妹妹, 泪若雨下不?停摇头,“不?是的露儿,陛下没有逼迫我也没有蛊惑我, 姐姐何曾欺骗过你, 真的是我自愿的!”
李噙露一下子挣脱开了她, 步伐踉跄不?停后退,满面仓皇惊恐。
她心中?的山峦在轰隆崩塌, 她看着李萼,逐渐双目空洞,里面被极大的彷徨与茫然填满, 像在看相隔万里的千山万水。
母亲去世时她太小,从有记忆以来?, 她一直是把?姐姐的样子当成母亲思念的,长姐如母,她今日?,不?光失去了端庄贤淑的姐姐,还失去了至死不?渝的母亲,遭受到了双重背叛。
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直被她视为榜样的女子形象,拆皮剥筋,皮囊下,是不?折不?扣的淫-娃荡-妇。
李萼被李噙露眼中?的陌生所吓到,上前想要靠近她,“露儿,你听姐姐跟你说……”
“你别靠近我!”
李噙露后退一大步,眼中?茫然散开,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敌意。
她眼眶通红,看着一手将自己带大的至亲长姐,痛与恨交织,最终咬牙斥出一句:“你,你让我觉得恶心。”
李萼脸色霎时惨白。
李噙露斥完便?摔门而出,没看到被她丢下的姐姐,是如何在转瞬中?被抽走所有生气。
*
子时三刻,夜半,月影婆娑。
贺兰香熟睡正酣,连裙裾何时堆至颈间都毫无知觉,直至熟悉酥痒泛在心间,她才下意识搂住伏在身上的健壮肩膀,半梦半醒,声音软媚如蜜,“崔氏那边如何了?”
谢折低头,将她细吻一通,直快把?人吻恼了,方松开道:“举族搜查,并无端倪,然那具尸体特征的确为崔氏客卿无误,陛下震怒,撤了崔贤内务参事一职,皇城司待查。”
崔贤便?是崔懿嫡弟,卢宝月的夫君。
如今崔氏内外虽看似全?然由崔懿掌权,实际要紧官职还是家中?嫡子继承,内务参事一职贵为天子近臣,官阶高还清闲吃香,除非祖上积功,否则又岂是家族权势过人便?能摊上的官位。
“崔氏这回大出血,你气不?气?”贺兰香笑。
谢折重新堵上她那张幸灾乐祸的樱桃口,一通掠取完,细嗅她颈间香气,“客卿出自崔贤手下,陛下原本是要将他砍了泄愤的,是经李太妃劝诫,才消了他的杀心,改为削官查办。”
吻流连到锁骨,鼻息喷洒在肌肤,谢折问:“你用的什么法子,竟使李太妃出手相助。”
贺兰香闷哼着推他:“我可?不?知道李太妃为何出手相助,你别胡乱亲了,胡子扎得我难受。”
青壮年的男子,日?常胡子刮再干净,胡茬也跟针似的刺弄人,娇嫩肌肤如何承受。
谢折见她装傻,索性?也不?再多问,继续啃亲她。
他今晚只有一个时辰的工夫,忙完就得回军营分派兵马镇压各地叛乱,一刻不?得清闲,觉得时辰不?早,两臂便?绕过贺兰香的膝窝摁住她的腰,将她箍个结实,而后腰窝徐沉。
风过无影,惊起莺语娇啼,窗外花枝温软,摇摆承风,得溉新雨旧露。
一个多时辰以后,贺兰香遍体酥软,香汗黏腻生丝。昏睡之际,她只听谢折临走舐她耳珠,道:“多谢你。”
声音是素日?少见的温柔。
她被胡茬扎得刺挠,只觉得烦躁。
*
日?上三竿,贺兰香缓慢睁眼醒来?,揉着酸软的腰,由丫鬟扶下床榻,梳洗用饭。
吃到一半儿,她后知后觉想起昨夜与谢折事前所谈,觉得今日?怎么着都得入宫一趟,便?借着探望圣体为由差人通传宫内,实际入了宫便?直奔李太妃的凉雨殿。
约在殿外候了有半盏茶之间隙,掌事宫女出来?,引她入殿。
迈入殿门,贺兰香扑鼻嗅到的便?是檀香气,很能静心,与在寺庙闻到的无误,正觉得古怪,抬头只见外殿空旷一片,唯朝南向摆有佛龛,龛重供奉金佛一尊。
若只看陈设,她只当进了哪间禅房。
“太妃昨日?晚间受了寒气。”秋若道,“如今卧病在榻,不?便?起身迎客,夫人莫要挂怀。”
贺兰香直道无妨。
穿外殿进内殿,陈设便?多上许多,但也无非是寻常布置,未有奢靡出挑之处,颜色也是一水的素净,加之内殿昏暗,直瞧得人心里发堵。
贺兰香随宫女走向乌木雕花架子床,未曾抬头,余光只依稀瞧见一道纤细的影子,恭顺福身,“妾身贺兰氏,见过太妃娘娘。”
虚弱如烟的声音自绰约床幔中?传出:“平身,赐座。”
贺兰香落座,此时抬头,才算正式看清眼前场面。
四?四?方方的架子床,厚重乌沉,三面围栏,四?面垂帐,活似个密不?透风的匣盒。
清瘦的妇人靠卧在这不?见天日?的匣盒里,眼睫黝黑,肌肤苍白,两颊略有凹陷,便?衬得眼仁越发无光,宛若深邃枯井,果真一脸病相。
李萼道完赐座,并未看贺兰香,专注盯看手中?诗集。
贺兰香扫去一眼,在装帧上瞥到“青莲”二字,遂笑道:“娘娘也喜欢李太白的诗么?”
李萼不?答,她便?继续娓娓絮叨:“妾身也很喜欢,他的诗中?有种极为滂泼的力?量,读时,人便?不?思人间事,一昧沉浸其中?豪气,忘却诸多世俗烦恼。”
李萼垂下手中?诗集,枯井般的眼眸略掀眼皮,看着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距离咫尺的貌美妇人。
她们是全?然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出身高门,一个淤泥长出,一个冷似秋霜,一个艳若桃李。
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经历。
“本宫其实很好奇,”李萼启唇,目光口吻俱是淡漠无痕,言语开门见山,“你为何会帮你的杀夫仇人。”
贺兰香怔愣一下,垂眸浅笑,“娘娘不?也一样吗,您不?也是在委身自己的杀夫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