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好?了。”他忽然抽出手,一条细长?清亮的银丝自香檀小口拉扯而出,黏连在他的指尖,又倏然断开,留下满指头湿润。
他起身,背对贺兰香,已有离去的意思?,沉声交代:“以后若不提前告知我,不得胡乱走动,更?不准与王家人见面。”
尤其是那个王元琢。
贺兰香揩了下勾在唇畔的口水丝,声音薄软,毫无波澜,“我与郑氏的关系自不必多说,她对我发过好?心,我自然不会刻意与她疏离,你再警告我多少遍也?没有用。至于那个王元琢——”
谢折气息一沉,背影僵硬三?分。
贺兰香未察觉他的变化,自顾自道?:“先前在温泉庄子,我曾偶遇过王元琢,我担心他把我的踪迹告诉他爹,以此推断出你我的关系,所以刻意接近了他,想要试探一二。”
她轻嗤一声:“哪想到,这王二就是个单纯的书呆子,根本没有去想那么多,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算是个值得结交的人,若有需要,我甚至可以从?他身上套取他族中的消息。因为我发现,他对我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和喜欢,而且很真挚,不像装出来?的。”
谢折听她说完其中隐情,别扭整晚的心情总算有所缓和,嗓音都放温了些,“所以,你接近王元琢,只是想利用他,没有别的打?算。”
贺兰香想了想,实话实话:“那倒也?不是,他是个颇有雅趣的人,又有才?情,我利用他是真,答应与他结交为知己也?是真。”
“知己……”谢折自齿间挤出这两个艰涩的字,本欲发作,想到不能再让贺兰香生气,便再未置有一词,沉默着抬腿离开。
“等等。”
晚风舒缓,摇曳的烛光月影在贺兰香的罗裙上起舞,慌张了她原本就算不得清醒的眉目。
她咬字轻软,低着眼眸试探:“你,你今晚……”
谢折顿了步伐,转脸看?她。
四目相对,滋生欲说还休的欲-望,贺兰香却嫣然一笑,坦然自若的模样,“你今晚入宫是为了什么?别忘了,不光我要向你报备,你谢大?将军也?一样的。”
谢折眼中似有一丝光彩湮灭,回过脸,不冷不热地启唇:“受陛下传唤,商议镇压起义军事宜。”
贺兰香顿时感到头疼,不禁埋怨:“眼下叛军都还没清干净,怎么起义军又来?了?”
她阖眼叹了口气,短暂放空了思?绪,“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片刻过去,她再睁眼启唇,房中便没了谢折的身影。
贺兰香的心又空了。
乳牙还在隐隐作痛,虽然没了钻心的疼,却又有了密密麻麻的痒,勾着心稍也?跟着发痒。
她闭上眼,学着谢折的手法?,将手指伸入口中摇晃牙齿,将牙根每一下晃动的疼都落到难耐的痒上,用疼去治痒,又用痒去医疼,不自觉地便已发出阵阵软哼,款摆柳腰。
“谢折……混账……”
她睁开迷蒙的眼,看?着房门的方向,万千幽怨皆集于潮红湿润的眼底。
她让他走他就走,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听话。
贺兰香继续闭眼晃动乳齿,疼痒作祟,喉中发出轻细的啜泣,似很是委屈。
当然委屈。
明明,想要更?多的。
*
“崔副将留步,天色已晚,将军已歇下,任何人不得打?搅。”
“这可奇了怪了,头回见他睡这么早。”
后罩房里,隔着一扇薄门,外面是部下的说话声,里面是粗犷的喘息和不间歇的沉闷沖擊。
谢折闭眼回想贺兰香的神态表情,眉头蹙上的样子,软嫩的口舌,湿润的眼眸,野性兽性占据整个头脑,唯一的念头便是快些,快,再快。
“既如此,我也?不扰他清梦,你等他明日醒来?告诉他,就说起义军那边我有点子了。”
一声压抑的低吼,浓郁的腥涩气充斥在房中,谢折大?喘两下粗气,不顾尚在发麻的头脑,提衣系上革带,甩掉满手湿腥,克制住声线中的艳糜沙哑,对门外扬声道?:“不必等到明日,现在就说。”
第74章 74
夜深, 伴随马车渐远,外面的人声由闹变静,车里面, 气氛亦安静沉寂,毫无杂声, 唯滚滚车毂闷响。
豆大的烛火在素纱灯罩中跳跃,光芒柔和, 给车中事物镀上一层淡淡的薄辉。
王元琢眼观鼻鼻观心,藏有重?重?心事的样子, 眉宇间一团化不开的愁云, 俊雅的面容都显得有些阴翳。
郑文?君看着?儿?子, 轻声唤道:“琢儿?”
话音落下, 王元琢未有反应,直等过?了片刻,方抬起?头, 如梦初醒道:“娘叫我?”
郑文?君神情温柔,轻轻点了下头道:“在想什么,娘跟你说话都听不到了。”
王元琢摇头, 低下声音, “儿?子没?想什么, 只是有些累了。”
知子莫若母,郑文?君未言语, 但知道并非那么回事。
过?了会儿?,她?嗓音轻缓地说:“那贺兰氏,真是个可怜的姑娘。”
王元琢这才被吸去了心神, 好奇而?小心地看着?母亲,“娘何出此言?”
郑文?君道:“她?虽得被扶正, 贵为护国公夫人,又兼一品诰命加身,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和你三妹一个年?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无父母帮衬,又是新寡,腹中还怀着?孩子,在京中这个陌生之地,看似有亲友往来,实际群狼环伺,到处是心怀不轨之徒,她?的处境,可比看上?去要艰难太多了。”
王元琢面露揪心之色,一时脱口而?出,“那我们要如何帮助她?才好?”
郑文?君看他,认真道:“这正是娘想对你说的。”
“北方战事频发,京中亦不比以往太平,已有礼崩乐坏的征兆。但无论如何崩坏,大周尊儒为正统,里外上?下,永远也绕不过?一个礼字,只要这个礼字还在,身为新寡,她?便只能克己?复礼,如履薄冰,作风行事稍有不合规矩之处,便会迎来口诛笔伐,明刀暗枪。”
说到此处,郑文?君略顿了声音,试探地道:“所以,琢儿?,你可否懂了娘的意?思?”
烛火温润,王元琢沉默不语。
郑文?君眼中流露悲悯,不知是对贺兰香,还是对自己?这生来多情的孩儿?,颇为苦口婆心地说:“你身为外男,能对她?做的最大的帮助,便是不帮。你所有对她?不自禁流露的好心与情意?,若有朝一日落到外人眼中,只会害惨了她?。”
“情意?”二字一出,王元琢被说中心事,浑身一震,顷刻感觉自己?成了透明的人,心中所想一览无余,不由得别开眼,语气躲闪道:“儿?子听不懂娘在说什么。”
郑文?君无奈笑?了,假装看不懂他的欲盖弥彰,“听不懂最好,也省了我为你操劳。对了,这整晚光顾着?观景赏灯,娘都还没?问你,你当真是自愿入朝担任内务参事一职,没?被你父亲所逼?”
话锋得以转移,王元琢暗自松下口气,正色道:“娘放心,爹没?有给儿?子施压,入朝一事,的确是儿?子自愿。”
郑文?君点头,眼中未流露多少欣慰,反而?增添不少担忧,凝看儿?子片刻,终是惋惜道:“可是琢儿?,娘知道你志不在此。”
王元琢笑?了声,笑?容说不出是苦是乐,喃喃道:“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醒酒醉年?复年?。可世间千万人,人世三万天,老死花酒间的又有几人尔?人既活在俗世,总归是要睁眼看一看现实。娘不必为儿?子担忧,儿?子身为王氏子弟,为家族分忧,本就是已身职责,逃避不得。”
郑文?君认真看着?儿?子,这时候眼中才浮现些许释然与欣慰,但两种情绪过?后,到底又归为苦涩,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夫人,二公子,到家了。”马车停下,下人出声。
母子二人下了马车,入府门未乘软轿,慢步闲走。郑文?君又叮嘱了王元琢些话,无非就是要他上?职以后谨慎行事,宫中不比外面,内务参事常出入于内廷,伴君如伴虎,丝毫松懈不得。
王元琢一一应下。
过?仪门,郑文?君看见挂在门下的灯笼,想起?来自己?在街上?买的花灯钗环类的小玩意?,便吩咐婆子送去浮光馆,另外交代:“云儿?若还没?睡,定要她?立即歇下,那些账本本就是给她?练手所用,当不得真,哪里便要她?废寝忘食也要理?清了,还是身体为重?,年?轻女儿?家最是劳累不得。”
婆子应声,带上?东西前去传话。
*
浮光馆书房内,灯影明亮,墨香洋溢,竹纹支摘窗外,翠竹的清冽与秋梧桐的芬芳混合,气息幽幽传入房中,与墨香相撞,变得厚重?发闷。
素净的白纱灯下,账本罗列整齐,分为两摞,一摞合并,一摞摊开,摊开的上?面有用朱砂勾出大小圆圈,另在旁边附写上?人名?。
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请安声——“周嬷嬷好。”“周嬷嬷好。”
开门声响起?,走进来名?长脸吊梢眼的妇人,身形干瘦,裹在一袭华贵对襟刺绣长衫里面,年?岁约四?十上?下,面上?皱纹明显,已有迟暮之态。
王朝云眼睫未抬,继续提笔勾写,笔触滑过?账纸,发出沙沙声响。她?面无波澜,纤薄的唇紧抿,脊背笔直,浑身紧绷肃直之气。
“夜深了,姑娘该歇下了。”
周氏手捧一盏安神汤,怜爱地看着?案后专注算账的少女,声音温柔至极,“这碗酸枣仁桂圆汤,是我亲自到厨房给您熬的,快趁热喝了,喝完回房,早点上?榻歇息。”
王朝云视若无闻,仍旧眼盯账本,头脸未抬起?一下。
周氏当她?没?听仔细,便走上?前温声道:“我说,这些账本子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家这么有钱,哪里就用得上?查这仨瓜俩枣的纰漏了。有这工夫,你不如多求求你爹,让他时常带你到宫中走动走动,多和陛下见上?几面,培养些情分来,不比忙活这些鸡毛蒜皮要强?”
王朝云依旧未有应声,仿佛都没?意?识到房中多了个人。
周氏干站半晌未等来回应,神情渐渐冷了下去,上?前将汤放到案上?,顺口道:“哦,对了,夫人刚刚回府,遣了婆子过?来,给你送来了一堆她?在街上?买的小玩意?,都被我放到库房去了,她?还让你赶紧歇下,仔细伤了身子。”
笔触稍顿,王朝云启唇,口吻平淡地问:“什么小玩意?。”
周氏轻嗤一声,颇为不屑的神情,“乞巧节能有什么,不就是些花灯泥人,钗环首饰,哄三岁娃娃用的,她?竟然都不知道,你啊,自小便讨厌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每每见到,扭头便走。”
周氏回忆着?,神情里流露三分得意?,仿佛无形中赢得了什么东西。
“别放库房,送到我房中摆着?。”王朝云道,“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我娘送的,我都喜欢。”
周氏的脸顿时便黑了,眼里直冒寒光,看人一眼,像能把人冻死。
王朝云抬头看她?,浑然不觉地道:“嬷嬷还有其他事吗?”
周氏听着?逐客令,冷笑?一声,“是,我比不得你娘招你喜欢,但到底是真心疼你,对你的心是好的,三姑娘看在你娘也在催促的份儿?上?,赶紧歇下,权当给我这个做奴婢的脸了。”
王朝云思忖一二,嗯了声,放下笔道:“描圈的账目都是没?对齐的,这上?面写下的人名?,明日一早,全部叫到我院中来,我要亲自审问。”
周氏应下,见她?起?身,忙端起?安神汤,低眉顺眼,重?新放温了声音,甚至可说是祈求,“好姑娘,我辛苦熬了一晚上?的,你多少喝上?两口,也算不白费我一番心血。”
王朝云垂眸,瞥了一眼汤,又掀开眼皮,看着?周氏的眼睛,冷淡而?平静地道:“我自小便讨厌喝汤,你竟然都不知道么。”
周氏呆愣住,端住汤碗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王朝云收回目光,毫无留恋,兀自走出房门,再没?多看周氏一眼。
脚步声远去以后,周氏到底没?忍住,一把将汤碗摔在地上?,瞬时间,瓷片飞溅,响声刺耳,汤水蔓延淌了满地,色泽清中带浊,活似妇人分娩前夕破出的羊水。
她?用力喘呼着?气,瞪大双目,咬紧牙关,眼底一片猩红戾色,双肩随呼吸重?重?起?落,随时忍不住杀人一样。
“嬷嬷,发生何事了?”小丫鬟匆忙进门,轻声询问。
周氏转过?身,面上?便已恢复历来的和蔼可亲之态,唉声叹气道:“怨老婆子我手脚粗笨,一不小心便将汤碗打?了,无妨,我自己?收拾了便是,不劳烦你们,仔细割了手疼。”
少爷小姐的贴身嬷嬷历来便是半个主子,丫鬟们哪里敢劳她?屈尊降贵,赶紧将她?拉开,找来扫帚簸箕,动手收拾起?来。
周氏留在房中与丫鬟们说笑?,过?了会子才出书房的门。
待出房门,等到独自一人,她?的脸顷刻便又冷了下去,一双吊梢眼阴冷发狠,闪着?刻薄寒光。
廊上?,夜色皎洁,清风明月难消她?心头怨愤,她?瞧着?闺房的方向?,心道还跟我摆上?谱了,没?有老娘,哪有你这小贱蹄子的今天。
越想越气,低头便往房门方向?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