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话锋一折,贺兰香的注意被?有所吸引,颇为好奇地道:“王夫人出身郑氏,该当与家族亲近才是?,为何会闹到如此田地?”
其实她早就?发现不对劲了,有郑文君在,当初郑氏千拉拢万拉拢,拉拢不到谢折的身上,他们真正该靠的,应该是?王延臣。
谢姝哎呀一声,后悔提起这?茬似的,翻了一页话本?子,苦恼道:“其实也没什么——”
贺兰香见她不想说,故意激她:“好罢好罢,横竖我是?个外人,不该知道你?们自家人之间的事情?,不方便说便别说了,我也是?懂得的。”
谢姝顿时急了,睁大眼睛瞪着?她道:“什么里人外人的,我既叫你?嫂嫂,便是?将?你?当自家人待的!”
贺兰香一脸将?信不信的神情?。
谢姝没了办法,只好将?那老黄历翻了出来,同她细细说道:“我舅母年轻时,本?是?要被?家中许配给阳夏谢氏宣平侯一脉的,但我舅母不愿意受父母安排,加上她人又心气儿高,便私自设出个了对诗招亲,她出上半句,谁能接出下半句,她就?嫁给谁。当时我舅舅正好路过荥阳,好奇过去观望,结果对舅母一见钟情?,回去冥思苦想大半月,总算把诗对了出来,就?把舅母的芳心赢到手了。”
一段话下来,贺兰香已经不知该震惊于哪个点?。
没想到看?似温和柔弱的王夫人年少时那般敢想敢做,更没想到,若无王延臣横插一脚,老侯爷谢温还差点?把人家娶回家。
郑文君差点?便成了她贺兰香的婆婆!
贺兰香头脑止不住嗡响,暗自感慨命运之奇妙,别的不说,倘若当年老侯爷娶的是?郑文君而非和阳郡主,以郑文君的性?子,断不会对谢折母子赶尽杀绝,如今的侯府灭门之灾根本?不会发生。
“但是?郑老太公很不喜欢我舅舅。”谢姝继续道。
贺兰香思绪被?拉回,嗯了声,认真去听。
“我听我娘说,当初郑氏都放出话了,我舅母哪怕嫁给商贩走卒都不得嫁给我舅舅,否则就?从此不认她这?个女儿,她也永远别再回家门。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舅母照样嫁了,娘家自然也就?没了,郑氏和王氏的梁子也就?此结下了。更别说我舅母的直亲一脉一直留守荥阳老家,如今的郑氏与她不过分支,以前便没什么来往,如今更算不上亲厚,来了只会碍眼罢了。”
听完来龙去脉,贺兰香心中有了数,点?着?头道:“未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渊源。”
其实哪个传承百年的家族,翻起家谱来,离奇古怪的故事都不会少。
虽然她现在有点?没明白,为何郑氏的族老当初会那么反对将?郑文君嫁给王延臣,毕竟无论家世还是?地位,在当时,两家应当都是?对等的,称不上谁高攀了谁。
谢姝白着?嘴说了这?小?半天,加上嗑了不少瓜子,口渴得不行,从丫鬟手里接过桂花饮子便咕嘟饮了大半盏,饮完抬脸瞧着?榻上的美人,煞有介事地板下脸道:“嫂嫂,若郑家女儿来了京城,你?不准与她们亲近,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贺兰香弯了眉目,温柔柔地飞了她记眼刀道:“好生刁蛮个千金,管天管地,还管到我的头上来了,这?么爱管教人,明日我便让婶母早日把你?打发出去,让你?过足管家娘子的瘾。”
谢姝一听便急了,扔下话本?起身跑到榻前坐着?,抱住贺兰香胳膊晃道:“好嫂嫂,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我那不也是?说说而已吗,你?若真要和郑家的女儿结交,我,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过只会背地里哭两声鼻子罢了。”
贺兰香拍了拍谢姝的肩,调侃笑道:“几日不见,知道来硬的不行,学会装可怜了?好了,少在我这?扮痴,我几时说要同郑氏女儿亲近了,肚子里这?个小?的还不够我吃一盅的,我歇都歇不过来,哪有那闲心去往人堆里扎。”
谢姝的表情?顿时转阴为晴,咧开笑道:“我就?知道嫂嫂不会的。”
她低下腰,将?耳朵贴在贺兰香的肚子上,听了小?片刻,惊喜道:“了不得!我小?侄儿会动了!”
细辛从外间迎来,笑着?说:“这?才三个月多点?,哪里就?能动了,分明是?我们主子饿了肚子在叫,姑娘也少吃点?零嘴,马上便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谢姝嘴上应下,回过脸继续去听,小?声嘟囔:“我听着?分明就?是?动了。”
贺兰香哭笑不得,实在无心提醒她,小?孩子其实是?长在小?腹里,不是?在胃里。
*
用过午饭,嬉闹到下午时分,贺兰香在太阳落山前催谢姝回了府。
谢姝走后不久,便又到了她喝安胎药的时候,漆黑一碗苦药汁子,喝时如上刑,喝完要闭气。
细辛给她顺着?胸口,眉间凝结愁云,“晌午时奴婢差点?便将?三个月说成了两个月,现在想想仍是?后怕无比。主子,奴婢总觉得咱们得找条后路,若谢将?军每次一走便数月不归,真逢上事,远水救不了近渴,咱们是?指望不上他的。”
贺兰香无言,吁吁喘着?口中苦涩的药气,被?药逼红的双目闪着?清明的光。
其实她又哪里用细辛提醒。
局势不会永远一成不变,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尤其他谢折还是?个位高权重的武将?,朝野内外数不清有多少人想巴结他,他迟早会娶妻生子,在权衡利弊之后,对她做出取舍。
她不怕与他一刀两断,她只怕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
“今日是?什么日子?”贺兰香忽然问?,指腹轻轻拭过唇上残留药汁。
“回主子,初九,秋分。”
她阖眼养神,默默算了算,道:“十四日是?孔子诞辰,诸事皆宜,便定在那日出行,我要提前一日进宫探问?,再决定十五当日是?否赴宴。”
“是?,奴婢这?去安排。”
细辛退下,贺兰香缓缓睁眼,看?着?游离在翠玉挂屏上的夕阳残影,伸出手去抓,抓到一手寂寞。
她看?着?空荡的掌心,轻嗤了声,眼底黯然一片。
*
中秋前夕,孔子诞辰,街上文人如潮,结伴尊孔拜孔,儒风气息浓重,连跑在街上的孩童,嘴里唱的都是?儒家警言。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诚悌勤雅恒。”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颠倒纲常,社稷难长。”
皇宫内,李萼彻夜侍奉帝前,直至巳时二刻方回凉雨殿。
秋若迎上道:“回禀娘娘,贺兰氏今早入宫前来给您请安,被?奴婢引至偏殿等候,是?否要见?”
李萼稍作顿停,点?了下头,之后抬起手,在白到了无血色的颈项上掐出两道醒目红痕,刺眼又暧昧。
秋若欲言又止,最终不过化为一声叹息,“您先进殿歇息,奴婢这?去请她。”
未过须臾,一艳一素两道身影便已在主殿相对而坐。
贺兰香轻吹盏中茶热,在烟丝中稍掀眼皮,看?了眼茶案对面的寡淡美人。
李萼依旧是?那身万古不变的伽罗色,只比披麻戴孝要好些,十分适合守寡的颜色。衣服往上,面无粉黛,髻无珠钗,唯一的亮色,便是?颈上两道鲜艳红痕。
和空洞乌黑的眼仁比起来,那痕迹简直香艳到罪过。
贺兰香眼波微转,将?视线从痕迹上收回,莞尔笑道:“妾身前些日子便差人问?过了,露儿入秋以后便受凉起了风寒,身子不爽快,十五宫宴便不过来了,且在家养着?,养好了再来进宫陪伴娘娘。”
李萼面无波澜,声若散烟,冷冷淡淡地道:“我的妹妹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性?情?如何,我比谁都清楚,她若想要见我,风寒又岂能阻拦她。”
李萼转了脸,无光的眼眸看?着?贺兰香,“她不见我,不是?她的错,你?不必替她遮掩。说吧,找我是?为了何事。”
贺兰香笑了声,呷了口茶,放下茶盏,抬眼与李萼对视,渐渐的,眼中佯装出来的温软退去,化为锐利的,熊熊燃烧的欲-望,“明日中秋夜宴,几大世家争着?让女儿在御前露脸,那么多人盯着?皇后的宝座,难道,娘娘就?一点?危机感都感受不到吗?”
李萼静静看?她,未顺着?她的话走,而是?启唇道:“怎么,谢折靠不住了?”
贺兰香怔了一下,没想到李萼会这?么一针见血。
“想让我争宠,掌些实权,然后为你?所用,”李萼道,“想法是?很好的,毕竟我需要你?帮我看?护妹妹,但凡我能力之内,我必定会庇护你?。只不过,贺兰夫人,你?到底高看?了我。”
李萼认真看?着?贺兰香,说:“你?不要忘了,我是?先皇的妃子。”
“那又如何。”
贺兰香捏紧了茶盏,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目光灼灼道:“以往又不是?没这?个先例,子夺父妻若为惊世骇俗,父夺子妻不也如实发生过,再是?口诛笔伐,唐玄宗不也照样纳了杨贵妃?”
李萼轻轻点?了下头,问?:“那他们的结局呢。”
贺兰香骤然失语。
李萼端起茶,茶盖撇了下浮沫,余光扫视着?贺兰香,“我不愿当杨贵妃,也不想落得个缢死马嵬坡的下场。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心思如此缜密,怎会突然乱投医,将?如意算盘打到了我的身上。”
话说到现在,二人之间已无嫌隙,贺兰香舒出口长气,不再有所保留,轻嗤一声悲凉地道:“不往你?身上打,往谁身上打。”
“往康乐谢氏身上打,无异于与虎谋皮,往王氏身上打,更是?自掘坟墓,我现在怀着?孩子还好,若等到孩子呱呱坠地,与母体分离,我才是?真的孤立无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谁都能对我宰上一刀。你?说,除了你?,我还能依靠谁?”
她别无选择。
殿中寂静无声,风过留痕。佛龛上的金佛不语,在烟丝里冷眼旁观人世冷暖。
李萼喝着?茶,“或许,你?还是?该一心依附谢折。”
贺兰香气急生笑,瞧着?李萼,“那我问?你?一句,不管谢折日后保我也好弃我也罢,战事如此频繁,倘若他有日死在外面回不来了,我该如何?趴在他棺材里抱着?他的尸体哭吗?”
这?时,秋若进门,对李萼福身道:“回禀娘娘,长明殿那边来消息了,说是?谢将?军凯旋,陛下要为他摆庆功酒,今日晌午便不来咱们凉雨殿用膳了。”
第77章 回来了
谢折回来了。
贺兰香的内心有一瞬像被什么击中?, 心梢重重抖落了一下,随即便?强行克制住激动,哼笑一声, 全?然不在乎的模样,“说曹操曹操到, 我若不提他一嘴,兴许他还就没消息了。”
李萼看她一眼, 品着她故作寻常的古怪,对秋若道:“本宫知道了, 退下罢。”
贺兰香端起?茶盏, 吹了吹热气, 但没喝, 两眼看着茶面的浮沫默默打起怔,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李萼未作声,由她这么静着。
过去半晌, 贺兰香将茶盏放下,扶髻起?身道:“时辰不早,妾身不敢过多叨扰太妃娘娘, 明日中?秋夜宴, 妾身怀有身孕不便?前往, 还要劳烦太妃娘娘关照,向陛下转达消息。”
李萼自?然懂她用意, 沉默应下。
贺兰香福身告退,走至殿门,又听身后一声:“等等。”
贺兰香留住步伐, 转头望向李萼。
沉闷的伽罗色像是一张缚住鲜活气息的大网,李萼长?睫压目, 孤寂成了被网困住的枯叶蝶,语气里带了三分真切的愧疚,“抱歉,没能帮上你。”
贺兰香笑了,浑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道:“太妃娘娘,你能不能帮上我,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李萼目露诧异。
贺兰香眨了下眼,“来日方长?,何必将话说满。”
话说完,她回过脸,声音悠然,“妾身告退。”
出?了凉雨殿,上软轿,出?西华门。
贺兰香在轿中?掀起?帘子,看着巍峨殿宇,高大仿佛延伸入云的朱红宫墙,只觉得这皇宫也不是皇宫,而是个困人的牢笼。
真不知道李萼是怎么在这待这么多年还不疯的。
“主子你看,奴婢瞧那?像是谢将军的背影?”细辛忽然出?声。
贺兰香心尖跳了一下,举目往宫门方向望去一眼,只见玄甲护卫云集,中?间?簇拥着匹驳色大马,马上男子重甲披身,窄腰宽肩,气势森然,不是谢折还是谁。
距离与他上次见面已过去一月有余,乍一看见这背影,贺兰香口中?那?颗烦人的乳齿便?又隐隐作痛起?来,心也止不住加快跳动,身上甚至出?了薄汗。
“不是说陛下要为他摆庆功酒吗。”贺兰香望着道,“怎么这就要出?宫了。”
她眼波微动,饶起?兴致,“走,过去问问。”
软轿与宫门渐行渐近,在距有三丈之遥时,贺兰香的视野里忽然多出?抹清雅窈窕的身姿。
“谢将军请留步!”
少女自?侧路小径小跑而来,一袭牙白罗裙,上身兰花色广袖罩袍,袍中?着有鹅黄内衫,步伐走动间?,鹅黄与兰色交织,甚是赏心悦目。衣衫往上,织金刺绣的对襟领口上,颈项纤细,心形小脸,脸上平眉杏目,雪腮薄唇,单薄清雅的模样,令人难起?警戒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