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谢折你要抗旨不遵吗!朕随时都能废了你!给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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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贺兰香沐浴过?后,一身香热靠在谢折怀里,让他帮忙往她身上涂抹香膏,本柔情蜜意,但在听完谢折所言之后,她旋即便从他怀中?出来,狐疑而冷静地道:“你说?什么?你要出征?”
谢折不语,显然默认。
贺兰香眼中?的不解愈发多了,蹙紧眉头,“可?这是场吃力不讨好的仗,我不信你会不明白,王延臣都上赶着躲起来了,你出这个头作甚。”
谢折将她扯回怀中?按好,手?掌包住雪白香肩,继续细心涂抹,沉声?道:“有仗,就得打。”
“那我呢?”贺兰香像条软滑的鱼,不安分?地抬脸反问,“我说?过?的,我不要你离开我半步,你这一走要走多久,两个月,三个月?我该怎么办?倘若有人想要暗害我,我能依靠谁?”
谢折:“崔懿留下,有他在,你不会有事?。”
贺兰香哽咽了声?音,下意识道:“我不要崔懿,我要你。”
抚摸在她肩上的大?手?一顿,谢折静下所有动静,目不转睛看她,仿佛想要穿过?一身香艳皮囊,看清她的内心真正所想。
四目相对,灯影摇晃,贺兰香的心魄险被吸入到那双深渊似的黑瞳之中?,满心真情实感无处遁形。她感到不妙,连忙别开脸,冷声?道:“算了,你既主意已定,我也不好留你,人你都给我安排好,确保你走之后没人能动我,你要走多久,回不回,与我都没有干系。”
半晌寂静过?去,谢折掰正她的身子,启唇吐出淡漠一字:“好。”
贺兰香避开他的手?,将衣物披好侧过?身,后脑勺对他,“我累了,不想抹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谢折静下,默默拽起一截锦帐,将残留手?上的香膏蹭在上面,起身走向房门。
待等关门声?落下,贺兰香转脸看了眼门,满面怅然,抱怨着:“真是块木头,让走就走,以往我受不住让你停下,你怎么不知道停。”
她扯起被子蒙头睡下,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终在天亮时分?吩咐细辛去喊谢折过?来给她暖床。北方深秋磨人,她榻上太冷,没他在,她睡不着觉。
细辛去后罩房找了一趟,回来道:“将军已在寅时前往演武场点兵,此时应该已经行军上路了。”
贺兰香听了,一颗心止不住发空,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便轻嗤着佯装轻松,“走就走吧,真当我离了他不行了。”
再卧下,眼圈却止不住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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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门外,大?军如蜿蜒黑龙,徐徐沿路前行,有排山倒海之威,声?势浩大?。
谢折勒马回眸,看了眼远去的城门。
崔懿送军到此,临近分?别,见谢折回望,不由笑道:“大?郎竟也有恋家的时候了。”
谢折回过?脸,神态如旧,专注赶路,未有一丝留恋之色。
他没有家,又怎会恋家。
他只是在想贺兰香,想她此时有没有睡醒,是否还在生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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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阳光明媚, 乃为一天日照最为充足温暖之时,贺兰香卧在窗前美人?榻上,享受光影穿过树隙倾洒在身?, 闻着?金秋草木香气,睡得颇沉。
忽然, 她眉头蹙紧,神?情焦灼, 紧张呓语着?:“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她恍然惊醒, 大口?吁吁喘着?粗气, 细辛赶来递茶, 她接过茶盏便饮下大半, 喝完扶额阖目,靠在枕上喘息,雪腻的胸口起伏不止。
“主子又梦到兰姨了么?”细辛面带忧色, 关切地问。
贺兰香点了点头,启唇虚弱道:“还是那样,梦到她一身?是血朝我爬过来, 喊自己好冤, 好冤, 要我给她报仇,我问她凶手是谁, 她就只哭,说不出话,流出的?泪都是血红的?。”
细辛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提议:“主子,奴婢要不请个高僧过来给您驱邪去?秽, 省得您成日被梦魇所困。”
贺兰香揉着?眉心,“哪有什?么邪祟,她死?在临安,还能?跑到京城纠缠我不成,不必费那工夫。”
细辛仍是有所顾虑,又道:“那不如把将军留给您的?人?派上用场,遣到临安去?查个清楚,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兰香卧下背朝外面,耍起性子,“少跟我提谢折,烦得慌。”
姓谢的?说走就走,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心情,如今三日过去?,也不知走到哪了,到底什?么时候是归期。
细辛忍不住笑?,给她将拽乱的?毯子重新搭在小腹,道:“不提了,奴婢这去?传午膳,主子再歇上片刻,等会?儿便要用食了。”
贺兰香却又抬头,“等等。”
细辛停下,等她吩咐。
贺兰香想了想,道:“谢折留给我的?那些人?具体有多少,擅长做什?么,闲时清点了名字,送到我手里来。”
细辛应下,安排春燕去?办。
半个时辰未过,午膳摆满食案。
贺兰香看着?清一色的?补汤蒸菜,没由来便想起了谢姝带她吃的?蜀菜来,虽然当?日嫌辛辣未吃几口?,但想到那些菜的?色泽香味,再看眼前吃的?,不禁感到难以下口?。
正举筷不定,春燕跑来通传:“主子,谢姑娘来了。”
贺兰香瞧着?菜喟叹,“想曹操曹操到了,正好,快再多添双筷子,让她同我一起用膳吧。”
这没滋没味的?饭菜,一个人?吃,实在吃不下去?。
片刻,谢姝一路小跑来,来了便翻话本子,饭是绝不肯吃的?,陪贺兰香夹了两筷子便算完,一心扑话本子上去?了,翻看的?同时不忘恭维贺兰香,以为是她将谢折劝去?出征。
贺兰香想起那出便烦,偏还不能?发作,便将话茬岔开?,嗔怪谢姝道:“王家出了那么多事你不过去?帮衬,没事便往我这跑,你娘回头能?饶了你?”
谢姝趴兔绒毡毯上,翘着?脚看话本,好不自在逍遥,“哎呀我娘那边我回头再想办法嘛,一寸光阴一寸金,千金难买我高兴,先自己舒服了再说别?的?。”
贺兰香笑?了,“你呀,等着?再被你娘拿着?和你三姐姐作比较吧。”
谢姝哼了声,“比比比,有什?么好比的?,若比性子,我自比她好了十万个去?,再说了,我看她都不见得真是我舅母亲生的?。”
贺兰香只当?她在说玩笑?话,未曾太往心里去?,眼看着?满桌无味饭菜,为了肚子里的?小家伙,只好闭着?眼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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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北屋,王氏亲自端了补汤喂郑文君服用,见她摇头皱眉,便劝道:“这才用了几口?,不再吃些?”
郑文君面露为难,破天荒流露些孩子气,别?开?脸道:“清汤寡水,没点味道。”
王氏叹气:“嫂嫂病未痊愈,饮食当?以清淡为主,该要多少味道?老?二倒是孝敬你,知道给你换换口?味,可那些外面做的?菜又重油又重辣,还不见得干净,他敢让你吃,我可不敢,可恨你竟不识抬举。”
郑文君回过脸,看着?王氏柔声道:“你为我好,我当?然是知道的?,你在云儿的?事情上与我站在一边,不满她入宫当?那个劳什?子皇后,我便能?感激你一世了。”
王氏将碗递交给丫鬟,用香帕擦了手,擦手时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稍有失神?,放下帕子后道:“嫂嫂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年轻时心直口?快,实话从不在肚子里过夜,因此闯下不少祸事,也就为人?母后方长了几个心眼。所以我也不同你说虚话,云儿这件事上,我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郑文君面露不解。
王氏握住了郑文君的?手,神?情不忍,欲言又止之后,终究轻声道:“嫂嫂,我知提起过往之事会?招你难过,云儿也是我打心里喜欢的?侄女,疼她还来不及。但是你想想,她走失时不过三岁,却直到十岁才找了回来,尚且不能?记事的?年纪,一流落便是七年。老?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鱼目混珠,真的?在外飘泊,假的?却借着?咱们?王家的?东风当?上皇后,再一朝得势翻脸不认人?,咱们?岂非是在为别?家做嫁衣裳?”
郑文君垂眸沉默片刻,启唇反驳:“不会?的?,有玉珏为证,云儿一定是我的?女儿。”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王氏道,“小孩子长相?又易生变,除非地藏菩萨派了谛听过来,否则回到当?初,再换个孩子拿着?玉珏寻找上门?,你与兄长如何辨别?真伪?”
郑文君的?思绪不由飘远,眼中流露痛苦之色,喃喃道:“若真有那万一……”
这时,婆子来报:“三姑娘来给您送药了。”
郑文君阖眼轻舒口?气,强行平复下心情,点头道:“让她进来便是。”
少顷,王朝云入内,身?着?一袭金盏色锦裙,外罩素纱罗衣,走动间娴静无声,通体端庄清雅,贵不可言。
她先对王氏行礼,“侄女见过姑母。”
王氏笑?道:“天冷了,我儿怎么不多穿些,当?心冻着?。”
二人?稍为寒暄,王朝云便上前亲自喂郑文君用药,拈勺的?手抬起,正露出缠在腕上的?一截渗血白纱。
郑文君看到,再顾不得服药,焦急道:“手是怎么了,受伤了?”
一并跟来的?周氏忙说:“夫人?不知道,姑娘在医书上看到至亲血肉入药,可使病者延年益寿,她想到您久病不愈,一时心切,便效仿书中所言,拿起刀子便往腕上割了一大道,劝都劝不住。”说着?便掩目啜泣。
郑文君眼眶通红,捧住王朝云割伤的?那只手,看了又看,哽咽道:“傻孩子,你怎么能?信那些呢。”
王朝云用另只手为郑文君抹泪,看着?郑文君的?眼睛说:“只要能?让娘的?身?体有所好转,这点血肉算什?么,纵然是要女儿的?命,也是使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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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丫鬟的手割上一道取血入药便是, 何苦真拿自己开?刀。”
回到浮光馆,遣散侍女,周氏看着王朝云腕上渗出白纱的血迹, 满面心?疼地道。
王朝云随意翻看府中近月开?支,口吻一派淡漠, “要?演就得演得逼真些,我不让我娘看见?伤口渗血, 怎么能证明我对她的一片孝心?。”
周氏听入耳中,醋在心?里, 有火难言, 便阴阳怪气道:“我倒看不出来, 你竟还是?个有孝心?的。”
王朝云不语, 只垂目看账,一记眼神也未给周氏。
周氏瞧着她的冷淡样子,气性?上来本想一走了之, 但又想到要?紧正事,便叹息一声,佯装无意提起:“唉, 你都知?道孝敬你娘, 可怜我正儿已?经关在皇城司大狱这么多日了, 他即便是?想孝敬我,也没有法子尽那份心?了。”
说着便抹起泪来, 哽咽可怜地道:“这些日子里,我又是?托关系又是?找人脉,钱花的与流水无异, 偏那皇城司竟如铁桶一般,连个行方便的机会?都没有, 我连进去看我正儿一眼都不能够,眼见?便要?入冬了,也不知?他冷不冷,饿不饿,我一想到他在里面吃不好穿不暖,还可能被人欺负,我这心?便如刀绞一般,疼得彻夜难安。”
王朝云还是?不理,像没感觉到有这么个人在。
周氏终于按捺不住,泪一抹大步走到王朝云跟前,压低声音凶狠道:“我说,这都好几?天了,你难道还没想出来将你弟弟救出的法子吗?”
王朝云眼皮不掀,“救?我为何要?救?”
“又不是?我支使他去□□郑袖的,我为何要?为他操心?,再说,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一个世家?下人的儿子,我兄长愿意抬举他便给他个差事做,不愿意抬举他,他又算什?么东西,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妄图玷污贵女,死也毫不足惜。”
周氏见?状,气得浑身哆嗦,喘气都直发抖,却没再来硬的,而是?腿肚子一软瘫坐在地哀哭起来,手捶地面道:“我命苦哇,生来便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一件好衣裳没穿过,一口肉没吃过,就指望许个好人家?过上舒心?日子,哪想到十六岁被同村的无赖糟蹋了身子,被逼嫁给了他,成日挨打,身上一块好皮没有。本想跑,发现又有了身孕,生下来要?死不死还是?个丫头,邻里邻外的都劝我把娃儿溺死再生小子,我心?软舍不得,累死累活把孩子奶大,月子里一口热汤还没喝上就得下地,次年刚生完老二,男人又死了,我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我去当暗门子,我卖肉换米粮啊,我活得这般猪狗不如,还不是?为了把孩子拉扯大,现在好啊,丫头长大了,过上好日子了,开?始看不起我这个娘了……”
王朝云被哭得头疼,账本摔下厉声呵斥:“够了!”
周氏眼一瞪爬了起来,指着王朝云鼻子骂道:“够?这怎么能够?你这个小白眼狼,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要?没有你娘我,你能有今日荣华富贵?老娘我这辈子那么苦,还不是?因为有你累赘!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在你小时候就跟同村汉子跑了,我就是?怕你落后娘手里挨欺负,我才留了下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要?不是?你,老娘我的日子过得比现在舒坦万倍,都是?因为你!”
王朝云面色依旧平稳,眼神却在颤栗发狠,站起来死死盯住周氏的眼睛,一字一顿反问道:“都是?因为我?”
“是?我拿刀架你脖子上不让你跟人跑吗,是?我逼着你和?奸污你的人生下我后继续和?他睡觉就为了要?儿子吗,是?我逼你打我骂我,冬天里你和?你儿子睡在被窝,我睡在柴垛里差点活活冻死,就因为晚饭我饿得厉害抢了你儿子碗里一口稠的吃,这些,都是?我逼着你干的吗?”
周氏被说得哑口无言,在王朝云的逼近下节节后退,眼神闪躲着,心?虚而又理直气壮道:“你,你一个当姐姐的,理所应当让着弟弟,再说了,我不也和?你一样喝稀汤,要?不是?你嘴馋,我能那样治你?”
“是?,我嘴馋。”王朝云笑了声,笑意冷到毛骨悚然?,重新坐回椅上,风轻云淡地道,“所以你放心?,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吃你一口东西了,到死都不会?。”
周氏神情一惊,铺天盖地的痛意充斥在眼中,血丝全?翻了出来,如此怔怔看了王朝云许久,牙一咬悲愤交加道:“好啊,既要?将账算那般清,那你把吃我的奶都吐出来!奶水都是?血变成的,你要?是?吐不出来,就用血还!”
王朝云哦了声,不以为然?的样子,之后面不改色解开?缠在腕上的纱布,露出鲜红刚刚结痂的伤口,她看着伤,跟感受不到疼一样,动手便要?用指甲将刚结痂的地方抠破,任血流淌。
周氏连忙扑去拦住她,抱住她哭道:“你将为娘的命收去好了!娘也就一说,你何苦当真,你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的骨肉啊,娘怎舍得让你流血,你是?娘的亲女儿啊!”
王朝云任由周氏哭叫,面无波澜,冷冷发问:“女儿算是?什?么东西。”
“有儿子,女儿便是?锦上添花的花,没儿子,女儿便是?抛砖引玉的砖,富贵了,女儿是?拉拢人脉的线,贫苦了,女儿便是?一脚踹开?的累赘,摆弄于鼓掌的傀儡。”
王朝云垂眸看周氏,眼中无光无情,继续询问:“你告诉我,女儿到底是?什?么。”
周氏泣不成声,根本没将王朝云的话?听入耳中,泪如泉涌,一昧发泄:“娘当年那么辛苦,不都是?为了你吗,你说,娘对你哪里不好!娘再苦再难也没想过卖了你,你说,娘到底哪点对不起你,让你如此冷情薄性?,连你弟弟都能见?死不救,我可是?你亲娘啊,我的话?你怎么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