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到乌兰勉强学会用帐篷里所?有人名字的那一天,暴风雪停了。
阿润从羊圈里抱出一只昨夜冻死的小羊羔,心疼得直抽气,念叨能多挺上一晚就好?了。
容淖看了策棱一眼,这是他们?在这处牧民人家借宿的第十九天,算起来皇帝的回信早该到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次暴风雪的缘故,竟迟迟没?有收到音信。
策棱显然和容淖想到一起了,饭后独自往外跑了一趟,留塔图守着容淖。
至天暮时分,一人一骑顶着满肩雪回到毡包,面色如常地同阿润与三?个?孩子打招呼,可容淖却觉得他身上气息更沉,似萦绕着未散尽的寒意?,望向自己的目光欲言又止。
“出意?外了,没?收到回信?”他吃饭时,容淖递给他一碗热奶茶,凑到条案边低声询问?。
“收到了。”策棱声音发闷,盯着容淖看了片刻,缓缓道出回信内容,“皇上体恤你奔波辛劳,让你不必冒雪赶路回京,可暂去喀喇河屯行宫小住一段。待夏日御驾去往行宫避暑,再与御驾同返宫中。”
容淖闻讯不由失笑,却没?有多少?意?外。
喀喇河屯行宫是本朝在塞外建造最早、规模最大的避暑行宫。
暴雪纷飞的天气让她去喀喇河屯小住,皇帝这哪里是体恤她赶路辛劳,分明是怕她回去裹乱,赶她先去冷静一段时间。
皇帝太了解她的脾气,知道她咽不下险些被人算计至死这口气。
太子这回有那么大的把柄落她手里,她一旦回去,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单把太子勾结多罗特部意?图在察哈尔地引乱的消息放给大阿哥,便足够太子焦头烂额了。
正好?喀喇河屯行宫远离京中,有千总驻守,既能盯着她别?随意?耍手段让太子喝一壶,还能保证她的安全,免得再次重演此番公主落难的闹剧。
两全其美。
“还笑得出来。”策棱恶狠狠咬了一口肉干,梆硬,差点磕到牙。
气得把牛肉干往条案上一拍。
真是欺负人!
容淖觉得好?笑,她的事自己都不觉得有多委屈,他先气红眼了。
“别?拿东西撒气。”容淖提醒,转而问?起,“你私自南下这事儿怎么说。”
“因为救助公主有功,功过相?抵暂不追究。”策棱语气比牛肉干还硬邦邦,“让我护送你去喀喇河屯行宫后,即刻返回漠北塔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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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吃完气鼓鼓的一餐,去找阿润说明他已寻到亲戚音信,三?人明日即将离开。
阿润不算意?外,却挺舍不得,草原上寒冬熬人,毡包中多几个?人谈天说地他不知多高?兴。不过他并不强留客人,只张罗着要给他们?烙饼做干粮。
几个?孩子从忙碌的阿布口中得知消息,围着三?人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的不舍,实在睁不开眼了才去睡觉,困到第二日没?能起来送行。
阿润送他们?离开,热情?送出好?几里地。
容淖从车窗回望,冰河波澜不惊,一人一马安静伫立在白雪荒原,仿佛装在画轴里的景,说不出多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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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晌午时分,三?人转过一道弯月牙冰河,与等候在此的策棱下属集合。
一行二三?十人转向往喀喇河屯行宫去。
按他们?的脚程,只要途中不遇上意?外,十日内必能抵达。
无奈偏偏遇上了意?外。
启程不过两天,未及宣化府,策棱便接到漠北急信,哈绥何流域异动,探子探得那一片的冰河有马蹄踏过痕迹,疑似准噶尔军自纳马纳山往额金河一一代潜入,目的不明。
当地驻军粗狂,根本没?当回事,是策棱帐下副将带人过去巡视时无意?间发现的。副将欲调集当地驻军加强戒备,驻军不从,要他拿乌苏雅里台将军的手令来。
双方立时闹将起来,双方都见了血,最终哈绥河畔异动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
策棱必须赶紧赶回去主持大局。
哈绥河下游便是塔米尔之地,策棱的故土。那一片早年遭过白骨露野千里的战乱,方才休养生息没?几年,再经不起丝毫意?外摧折。
策棱同容淖商量过后,决定明日一早分道。
塔图率人往东继续送容淖去往喀喇河屯行宫,他自己带上两名兵士回返漠北。
当夜,一干人等距宣化还有一程子路,只能在雪原扎营。
或许是赶路辛苦,又或是惦记着漠北不稳,众人草草填饱肚子后便倒进帐篷休息。
容淖躺在小榻上,裹着毡毯出神。
趁风雪作伴,终于?有心思想想自己的前程了。
前些日子不想,是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去继续当她的六公主,想多了徒增烦恼。
现在一想,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皇上万万岁,至少?一定要活过她。
否则太子上位她必倒霉。
人家太子都和她撕破脸了,再无粉饰太平的余地。
正迷迷糊糊想着回去后要不找个?机会偷偷摸一摸皇帝脉象,容淖忽然听见帐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有人在给篝火添柴,噼啪几声,雪松枝丫烧出沉浓香气,丝丝缕缕潜入帐内。
容淖翻了个?身,赶了一日路的疲惫冒出来,枕着香气正要入眠,临睡前似乎还隐约听见刺啦刺啦的声响,细碎但?规律,催得人头脑昏昏。
大概是风雪在摩挲万物吧。
她想。
夜半冻醒,容淖迷迷瞪瞪往毡毯里缩。
耳间再次分辨出临睡前那道细碎但?规律的动静。
好?像并非风雪捉弄。
为何有点像她平日凿木头的动静,但?又清脆些,似乎琢磨的东西质地较之更为坚硬。
难道有谁撒癔症,大半夜不睡觉坐在皑皑雪中琢石头?
容淖觉得不可能。
下一秒,蓦地睁开眼。
她大概知道这个?有病的人是谁。
记起乌兰有次趴在她耳边说过的悄悄话,小孩儿眼尖,小探子一样刺破别?人的秘密还无知无觉。
以及策棱开始神神秘秘外出,手上频繁出现伤痕。
这些事,都发生在策棱拿了几块颜色各异的破石头给她挑选后。
容淖翻了个?身,闭上眼。
很快又再度睁眼,烦躁地瞪着篷顶。
也?不知策棱在外面烧了多旺的篝火,她身处帐内,竟莫名觉得焦渴,刚被冻醒的身体仿佛也?突兀感?受到了那份灼人炽热。
冷热交替,扰人清梦!
容淖猛地起身,把毡毯一裹,帐篷小,几步便掀帘迈了出去。
策棱垂首认真专注手上活计,但?基本的警惕性还在,听见容淖那座小帐篷有响动,大掌一缩,飞快把东西包进掌心,一派自然转头望向容淖,见她冷眸含霜,不免诧异她睡个?觉怎么还睡生气了,“怎么了?”
寒风刺骨,策棱身边那堆篝火和最开始没?多大差别?,没?有想象中炙火焚焚。
容淖裹紧毡毯,冷声问?,“绿石头?”
策棱微怔,从不意?外她的敏锐与聪慧,爽快承认,“你生辰快到了。”
言辞间没?有半点被撞破的尴尬。
宝石是他在察哈尔那座失火小庙所?在的小城买来的。
当时正等下属从当地理事札萨克处弄来相?关?事发文书以及尸体证录,他站在行人往来的街上,不确定会等来什么消息。
尸体里会不会有一具年轻女尸?
不敢细想,边上商贩卖力吆喝,他顺势望去。
是宝石摊子,货物品相?都极其一般。
可他还是走过去,鬼使神差买走了铺子上所?有绿松石。
都称它为天国宝石,是能带来吉祥好?运的圣物。
他希望能有机会亲手把这份吉祥好?运交给她。
可是又怕她不喜欢,所?以后来故意?捡了几颗颜色各异的玛瑙石做幌子。
最后,她竟然真选择了那枚绿石头。
绿松石比绿石头好?看千百倍。
她应该也?会喜欢。
容淖未料得到这个?答案,她当然记得自己的生辰,抿抿唇若无其事地‘哦’了声,朝他左手望去,“刻的什么?”
青年面色微僵,搪塞道,“到时候就知道了,快回去睡。”
容淖都从帐篷里出来了,岂能就此打住,霸道逼近一步,“我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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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本坐在距篝火较近的地方,被她直直往面前一挡,姑娘身上微幽的暖香裹在风里,融于?鼻尖。心上有个?地方痒得厉害,他咽咽嗓子,站起身下意?识想退,可惜身后篝火跳跃,退无可退。
“刻的什么?”容淖昂首看他,年轻姑娘散着一头如瀑长发,篝火勾出秾艳生辉的一张脸,双唇丰润似枝头的樱桃,鲜灵灵诱人采撷。
策棱闭闭眼,以免再次泄露其中的欲|念纠缠,嗓音卷在雪风中,暗哑得厉害,“穿心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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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心莲,又名一见喜。
是味药材,他曾在不经意?间听伊吉身边的嬷嬷说起这味药。
或许是因为那嬷嬷是她送去府中的人,他无意?识多落了一丝关?注。
其实迄今为止他仍然不知穿心莲的效用,只觉得这名字意?外贴切。
那时候每每见她,次次犹被一箭穿心,夜间回想起来都气得辗转反侧。
可下次一见到她,照样压不住隐秘的欢喜。
在容淖明澄澄的眼眸中,策棱缓慢抬起左手,露出里面两枚小小圆圆的绿松石,上面有明显的雕琢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