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可?就在河岸边传来皇上亲至的动静后,容淖便悄然昏睡过去,怎么唤都不醒,身子愈发寒凉,呼吸渐渐变弱。
嘠珞用脏污的宫女外裳紧紧裹住她,又狠心掐了她的人中,依旧不见清醒迹象。
主心骨倒了,嘠珞顿时慌了,她不清楚按照容淖的谋划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只知道无论什么谋划、清誉都比不上容淖活着重要。
况且,春贵人已经‘获救’,河边的人全数撤走了。很快,御驾一行便会?拔营回宫。
如果她们再在此耽搁,待到启程时辰,宫人们发现六公主不见了,肯定会?四下寻找的。届时,她们狼狈藏身在此又有何意义。
嘠珞心中打定主意,背上容淖正?准备往扎营地走,忽见前方有人抬着小轿直直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来了。定睛一看领头之人,竟是个熟脸,当下激动唤道,“孙姑姑!”
来人正?是乾清宫的掌事姑姑,在御前伺候多年,极受皇帝倚重。宫中妃嫔皇嗣见了她,无一不笑脸相?迎。
“我?等?奉圣命前来接公主回宫。”孙姑姑正?色道罢,直接让人把容淖抱上了小轿,飞速转头离去。
嘠珞连忙跟上,都这时候了,她顾不上思考孙姑姑为何巧从天而降,只希望能赶紧救治容淖。
由?孙姑姑领路,一行人并未与排场盛大的御驾汇合,而是悄无声息穿过扎营地,上了一辆双乘马车,径直奔驰回旧宫西所寝殿。
太?医院判已奉密令在殿内等?候多时。到底是杏林圣手,一个照面便判断出?容淖的粗略表症,“公主落水后一直昏迷未醒?”
“醒过的。”嘠珞赶紧详细说?了当时情形。
太?医院判卷袖凝神替容淖诊脉,指尖搭上不过片刻,忽地脸色巨变,脱口而出?道,“不对,不对,这么脉象不对,与前日公主佛前晕倒存下的脉案判若两人。今日昏迷也并非体弱呛水晕厥,而是……”
话?说?一半,院判如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无论嘠珞如何苦苦哀求,都不肯继续说?下去,只是一拂衣袖朝孙姑姑急道,“六公主病情蹊跷,我?要马上面见皇上,劳请姑姑通传。”
一炷香后,皇帝沉目肃声出?现在西所正?殿。
“六公主究竟怎么回事?”
太?医院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请皇上恕罪,六公主之所以昏迷,溺水只是表象,实则是体内药毒翻涌……怕是再难醒来。”
“胡说?八道。落水怎会?勾出?体内药毒。”皇帝怒不可?遏诘问,“当初她及笄后连续服用了一个月的百消丹,境况明显好转。是你?拍着胸脯给朕说?的,百消丹之奇效专克她体内的积年药毒,最多五年,她必能康健。莫非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朕!”
“奴才不敢欺君呐。”太?医院判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被雷霆君威吓得两股战战,翘着胡须连连辩解。
“百消丹针对公主体内药毒确有奇效,但奴才也曾说?过,公主患不足之症良久,恐承受不住百消丹的刚猛,不可?能一次全清体内药毒。起码以五年为期,徐徐图之。否则,祸福难料……”
皇帝何等?敏锐之人,深目一缩,追问道,“以你?之意,是公主想尽早痊愈,私下服用了过量的百消丹?”
“皇上圣明。”太?医院判颔首称是,“据脉象来看,公主过量服药的日子怕是不短。”
“不可?能,那些腌臜东……那些药材她没有,如何能制出?百消丹?”皇帝缜密反驳,“还有,若她一直过量服药,你?每旬请平安脉时为何没有发觉?”
“皇上,您太?轻视六公主了。”太?医院判叹息道,“她没有制出?百消丹的药材,却有制出?百消丹的能力。”
“最紧要的是,病长?在她身上,再好的太?医都不如她自己了解自己。她完全可?以根据服用百消丹后的身体反应,判断药力在何处起了作用。依托百消丹为根本,选用能刺激百消丹功效的药材,达到增强药性的目的。”
“至于?伪装脉象……奴才倒是想起一桩事。”太?医院判羞愧请罪,“自从公主服用百消丹后,她似乎一直有意阻扰奴才亲自诊脉,总是让身边的宫女嘠珞应付奴才。前日公主佛前晕倒,是这么久以来,奴才头一遭摸到她的脉。”
“当时她脉象虚浮得厉害,典型的体乏气弱症状,卧床休养即可?,奴才怕打扰她休息,便没有细查。如今想来,她可?能是提前吃了伪饰脉象的药物。”
皇帝恼恨太?医院判日常当差不尽心,但眼前不到与他算账的时候,“你?是最了解公主病症的太?医,朕再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公主平安苏醒,你?自无恙;若生差池,夷你?三族。”
太?医院判冷汗湿透内衫,他在宫中伺候了大半辈子,最会?审时度势,深知眼下情形不是开开太?平方能混过去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得咬咬牙壮着胆子道。
“公主病症棘手,奴才不敢托大。不过,若能查出?公主私用的药物,或许能增一两分把握。”
皇帝闻言,当机立断,“把嘠珞给朕传来!”
嘠珞满心忐忑入了殿,本以为皇帝要问罪她容淖河边落水一事,哪知皇帝开口却是问罪她为何毒害主子。
嘠珞懵了,顾不得面圣的体统规矩不住摇头否认,满脸是泪,只差赌咒发誓。
皇帝瞅准时机,沉声道出?容淖之所以突然病重,全因?错服药物。若找不出?错服之药,怕是不好。
嘠珞对容淖的忠心毋庸置疑,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怕给容淖招惹麻烦,原本是存了宁死也不对外吐露容淖任何秘密的心思。
如今乍然听闻自己的隐瞒可?能危及容淖性命,当下顾不得那许多,忙把容淖曾前后两次私下炮制药丸,后一种药效十分强劲仿如仙丹的事说?了。
皇帝三言两语弄清了事情始末,听到这蠢奴才竟然以为容淖服用的是降逆止吐的丸药时,黑沉的面上明显划过一丝异色。沉默片刻后,低声问起,“公主何时开始胃口衰退的?”
“早在宫中那会?儿,约摸是身体好转以后。”
果然是在服用百消丹后。
那药虽然腌臜,却实打实是能救命的东西。
皇帝犹记得当初他执意让容淖服用百消丸时,她与他大吵一架,红着眼从乾清宫跑出?去,像只崩溃抓挠的小兽。
这么多年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红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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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事实可?能是她在背后红过无数次眼了,毕竟她从小到大吃的药方中不乏不堪之物,但只有那一次入了他的眼。
因?为,他也曾被药方恶心到喉咙发呕。
那还只是药方,而非药材。
他算不上一个好阿玛,一直冷眼旁观她在人世挣扎求活,唯一一次看见她的崩溃无奈,还是缘起自己。
皇帝原本打算惩处嘠珞知情不报,如今也提不起精神,只无力挥手示意,“你?去把公主两次炮药的方子找出?来。若是毁了,便把丸药拿过来给太?医查验。”
嘠珞迟疑道,“两张方子早被公主烧了,第一炉丸药早在公主停服时销毁,只有第二炉的丸药还剩一粒。”
嘠珞记得前夜里去清宁宫救八公主前,容淖一次服了两粒丸药,瓶中还剩最后一粒,被容淖自己收了起来,藏在贴身的荷包妥善保管。
就连今日落水,荷包也安然揣在身上,方才她替容淖更?衣时还瞧见了。
“速速拿来。”
嘠珞赶紧跑回内殿,从容淖换下来的湿裙裳中,找到装白玉瓶的荷包呈给太?医院判。
太?医院判开盖一倒,发现空无一物,惊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还剩一粒!”
皇帝阴冷注视嘠珞,不发一言。
嘠珞抖如筛糠,带着哭腔磕磕巴巴解释,“这……是该还剩最后一粒的,否则公主何至于?把荷包护得这般好。”她似想起什么,怔了怔,突然改口,“可?……可?能是公主自己把药扔进河里了。”
她被支开取水前,曾瞥见容淖一手捏着荷包,一手在往河里扔石子儿玩。
也许,那并不是石子,而是药。
——堂堂公主把奇效之药随手扔掉,却好好收存着一只白玉瓶,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又不是那等?没见识的贫苦人家,只辨得出?面上鲜。
连嘠珞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改口听起来像在扯谎,故意推卸责任。
可?精明如皇帝,在听完她的漏洞百出?的话?后,竟未提出?任何质疑。
只一把夺过白玉瓶捏在掌中端详片刻,尔后沉声问起她另外一桩事。
“公主为何落水?春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知。”提起这事儿嘠珞心头更?慌了,唯恐说?多错多,避重就轻道出?对所有人都无害的腹稿。
“奴才被公主派去取东西了,回来时发现公主与春贵人都泡在河里,便高喊求救。春贵人会?凫水,她把公主推到河岸附近,自己还来不及上岸,巡卫已闻声寻来。”
“公主的外裳冲落在水中,奴才担心巡卫冲撞,损坏公主清誉,便自作主张把公主抱进矮坳藏了起来,直到皇上派孙姑姑寻到我?们。”嘠珞颤巍巍磕头,“皇上恕罪,奴才并非有意弃春贵人于?不顾,实在是形势所逼。”
皇帝没理会?嘠珞的请罪,不发一言起身,走进内殿,那白玉瓶仍被他死死抓在掌中。
药香滚浓盈于?室,千工拔步床帷幔绦绦,少女阖目静卧其?中,呼吸不及鸿毛重,冷清寂寂,恍若一尊五感无觉的精美瓷像。
浑身上下最瞧得出?人气的,竟是额角那块红肿。
——是他砸的。
皇帝被那抹红刺疼,猛地别开眼,指尖不易察觉轻抖,缓缓举起那只白玉瓶,自顾低语,“这就是你?最后的交代?”
药方烧毁,药丸投水,却心头宝似的存留着一个比普通药瓶大些空瓶子。
并非玉瓶有多贵重,而是她要借这个空瓶告诉他——她曾努力挣扎求生,奈何世事不尽人意,不如离去。
今日种种决绝,无关意外,不牵涉旁人,皆是她蓄谋已久的刻意。
“所以,上午那番耿介诤言并非积年怨愤之言,而是孺慕至性的临终赠别。”
皇帝面有悔恨痛惜交杂,在床前枯站良久,千言万语最终只汇做一句毫无威势的诘问,“何至如此?十一年都过来了,再熬一个五年又能如何。”
清月高挂,烛火幽隧,无人应答。
容淖依旧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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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东升,月凉如水。
春贵人的殿内倒是热闹。
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拨人,皆是低等?的常在答应之流。旧宫不宽敞,低等?妃嫔挤在一起住,如此倒方便了她们成群结队借探问为由?,对她行嘲讽之实。
春贵人冷眼斜倚贵妃榻,她平日都不耐烦理会?这群嫉恨她得宠的酸黄瓜,更?何况是此时。
回宫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功夫,浑河断桥边那一出?‘春贵人落水计’已传得尽皆知。说?来,得亏巧借了三阿哥那一把力,嚷嚷得人尽皆知,这事儿才没被悄然封口。
如今所有人都知晓她在青天白日底下,衣衫不整,敞着襟口被一群兵鲁子从河里捞上来。
有她初入宫时那副狼藉艳名在前,外面指不定把今日落水之事传成什么污糟样?式。
皇帝可?以送别人绿帽子,却决不允许别人往他头上种一根儿草。
无论如何,这宫妃她是当不成了。
至于?最终结局……
为了保全皇帝颜面,失节妃嫔大多难逃一死。
她并不特别,不足以让皇帝对她格外开恩,饶她性命。
曾经皇帝对她那几分面子情全是出?于?这幅皮囊;如今众所周知这副皮囊在水中被许多男人看了摸了,皇帝颜面扫地。
后宫千千万美人只能是皇帝的点缀,一旦成了皇帝的耻辱,便离死不远了。
眼下,她唯一能苟且活命的指望,全压在六公主身上了。
当时,她剥了六公主的胭脂红外裳一起‘落水’。
被捞上来后她有意襟口半敞,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那件胭脂红外裳肯定属于?她。
除了皇帝。
春贵人笃定皇帝一定认得出?那件胭脂红外裳的主人,从而猜到真?正?落水之人。
正?如三阿哥‘恰巧’率队而来,张口便笃定落水之人一定是八公主,迫不及待大肆宣扬,不给皇帝留任何遮掩余地。
她不清楚其?中原因?,却很清楚这都是六公主不动声色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