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容淖面无表情盯着策棱看了几眼,忽地把眼合上,十分微弱的气息表达出?了十二万分的嫌弃,“这种酸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又生气了?是他提前精心准备的措辞有问题?
策棱略显迷茫,再次倒了杯水小心翼翼递到容淖唇边。
多喝点清水下下火也好。
容淖皱着小脸别开,嘴和?眼睛一样?闭得严严实实。
策棱无奈叹气,索性破罐子破摔,故意道,“好吧,我?之所以悄悄潜进来,是想问你?,你?若就此香消玉损,该如何向我?兄弟二人交代?我?们兄弟为了等?你?长?大择婿,一直拖到现在。其?他男子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为人父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两人对调一下,这纯粹是苦命女在痛述薄幸郎。
容淖不耐当这薄幸郎,气若游丝回道,“如何交代!我?托梦交代!”
后又硬梗着一口气恨恨补充道,“你?若觉得不够,我?死后还可?以投胎给你?当儿子,保你?一胎得男!”
话?音刚落,容淖便撑不住了,眉眼无力合拢,再次歪头昏睡过去。
策棱轻轻替她掖好被角,野性刚毅的轮廓意外浮出?一丝温柔弧线。
又在她床前默立片刻,临走前唇角翕动吐出?几个字,微不可?闻,“我?想过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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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闪身溜出?内宫回到住处时,恭格喇布坦刚好从皇帝哪里挨训出?来。
念在他心系公主,并无恶意,皇帝只是小惩大诫,训斥一番,罚了他半年俸禄。
“大哥,你?害我?!”恭格喇布坦捂着被巡卫围捕时揍肿的嘴角,兴师问罪,“你?是故意往我?身上丢石子儿暴露我?的,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用出?卖我?引走巡卫和?值守的宫人!你?到底和?公主说?了什么,我?不能听?”
策棱不答反问,“我?怎么觉得,你?被出?卖得很开心?”
恭格喇布坦倒不扭捏,坦然承认,少年的眸子一扫阴郁,比星子还亮,“是,因?为瞧见了一个骂人也好听的姑娘。”
第25章
从烛火煌煌到天青日白。
病榻上阖目紧闭的孱弱女子依旧没有再次苏醒的迹象,像一尊了无生机的精美俑像。也许在她的世界里?,早已没有黑夜白昼之分,只有与死?亡共沉沦。
格楚哈敦微不可察摇摇头,放下手中短匕。
“没法?子了,连续十二日以蒙古的放血疗法?散毒。一个人身上宜放血的浅部脉道?共七十七处,公主?除了头颈部二十一处,四肢躯体皆被划了个遍,已到她身体能承受的极限。若是再依赖放血疗毒,只能动?头颈两处,届时稍有不慎,只怕血竭之症会先药毒一步要了她的命。”
“这可如何是好啊!皇上起驾前亲眼见过六公主?好转苏醒,才放心把公主?嘱托给我等照顾。公主?金枝玉叶之身,若她有个闪失,我等纵然舍命也不能偿啊。”
太医院判翘起一把白霜霜的胡子,亲自捧起能为容淖分?离正?血与病血三子汤,惶然恳求道?,“哈敦(王妃),您当真不能再试上一试吗?”
格楚哈敦目光触及榻上刚及舞象之年的小小女子,从前宫宴时她曾见过六公主?几面。
她印象中的六公主?固然纤细孱弱,容色却是一等一的好,靡颜腻理,妆点斜红,云鬟雾鬓,似一副昳丽耀目的三春画景。
就近几日的功夫而已,六公主?惨白的面色已透出六七分?清寂柔怯,像在一夕之间?被病魔夺走精魄,改了容相?。
无疑,她正?在遭受非人苦痛煎熬,七死?八活。
格楚哈敦惋惜一叹,制止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公主?体内药毒已随病血排出十之三四,足够勉强成活。她如今还卡在生死?大关,岌岌危矣,无外乎是她自己毫无求生意志,别折腾她了。”
十二日前,也就是容淖落水昏迷后的第二日,太医遍寻不得?救治之法?,纷纷摘帽领罪。
皇帝怒不可遏之时,策棱偕祖母格楚哈敦主?动?求见,称格楚哈敦有一蒙古放血疗法?或许可救公主?性命。
关内人嘲讽医者医术不精,多爱戏谑一句‘蒙古大夫’,足见蒙古人在医技一道?上的欠缺。
容淖久病沉疴,奄奄一息,满太医院的国医圣手都束手无策,皇帝怎敢轻易把她交给一个蒙古大夫,用听起来就极粗狂的放血疗法?。
要知道?皇室的规矩是龙子凤孙们身娇体贵,轻易不得?损伤。平素太医给主?子们扎根针都要层层上报,经过皇帝御批才敢慎之又慎的下手。
格楚哈敦上来就说?要放容淖的血,皇帝能同意才是怪事,衣袖一挥称领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不必记挂宫中,赶紧回去筹备婚仪,明日吉时给公主?冲喜才是正?事。
冲喜讲究个快,皇帝本想?当日成事的,奈何钦天监说?当日逢煞,只能拖到隔日。
策棱根本不信玄乎的冲喜能比实打实的医术管用,一直坚持等在宫外,请求面圣。
傍晚时分?,容淖昏迷中吐出两口污血,性命垂危,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眼看怕是撑不到隔日冲喜了。
妃嫔公主?们闻讯接二连三前来探望,大有送容淖最后一程的意思?,宫人私下跟着预备起治丧用的白披粗麻。
一屋子女人真真假假、嘤嘤呜呜的哭声配上大片大片刺目的白,颓败哀怮,死?气沉沉。
人还没死?先哭上丧了,皇帝见状,又是好一通发作?。
梁九功在安抚皇帝时无意一嘴提醒,说?轻车都尉策棱还在外面固守请见,坚持要请六公主?试试放血疗法?。
皇帝有些动?容,这偌大的宫城里?,竟只有策棱与自己一个心思?,坚持认为容淖还有生机。
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涌上来,松口让人传格楚哈敦进来。
皇帝放手赌的这一把没有输。
格楚哈敦大胆的放血疗法?配合太医针灸,确实起了效用,容淖的气息明显增强,不再弱得?需要以在鼻间?放小片绒毛这样?的法?子来判断她的状态。
碍于放血疗法?的特殊性,冲喜之事不了了之。总不能抬着气息奄奄、四肢渗血的公主?去拜堂,若真如此折腾一番,怕得?当场血流成河,喜事变丧事。
格楚哈敦与一干太医尽心尽力救治容淖,到第四天时,容淖已有苏醒迹象,但她并没有意识,更像是身体不堪疼痛做出反应,造成短暂苏醒的假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简而言之,身体与意识是分?离的。
毕竟施针催毒迅速汇聚四肢,然后再加以放血散毒,其中滋味并不亚于刮骨疗毒之痛。
之后几日,她又断断续续疼‘醒’过几次,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策棱从格楚哈敦处听闻消息,说?放血疗法?加太医施针都进行得?很顺利,六公主?近两日醒来时应该会恢复意识,这才撺掇恭格喇布坦一起私闯内宫,若临行前不亲眼见容淖一面,他总觉得?不安心。
明日御驾便得?继续北上出关去草原,他与容淖的冲喜婚事既然不了了之,那他暂且还只是御前行走的轻车都尉而非额驸,自然得?随驾北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年年北巡政|治意味大于游乐,能为容淖在盛京旧宫耽误整整八日,已算是极限。
皇帝临行前见过清醒状态下的容淖一面,小半炷香的功夫,父女两相?顾无言,直到容淖再次昏睡过去。
饶是如此,皇帝也颇为欣慰。
不仅多番交代太医院及格楚哈敦务必尽心医治公主?,还决定点一位后妃留下看顾。
众所周知六公主?一度病入膏肓,如今喘的这口气还是从阎王殿抢回来的,若她哪日撒手人寰,照看她的后妃在皇帝面前定然讨不了好。
众妃都唯恐这个烫手山芋砸自己手上,设法?推拒,唯有小佟贵妃主?动?站了出来,揽下这份苦差事,留在了盛京旧宫。
就在皇帝离开后的第二日,容淖病情急转直下,每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直至后来再度陷入沉睡。
太医判断,是她的身体与意识达成共识,接纳了放血疗法?加施针的痛楚,所以不再做出任何反应。
人的本能是逃避痛苦,只有自绝之人才会选择接纳甚至是享受痛苦。
医者医得?了身却医不了心。
小佟贵妃惊闻噩耗,匆匆赶来,细细了解过情况后,当即拍板决定,“哈敦,劳烦您再最后替公主?用一次放血疗法?,以巨疼刺激公主?神智清明为目的,头颈二处皆可下刀。”
“你放心,若有任何差池,本宫一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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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人之将死?的幻觉,容淖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终于脱离了那副承载病疼的躯壳,无拘无束像一片羽毛,被风柔柔拂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舒适。
忽然间?,风势乍起,眼前出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是她额娘通贵人。
容色衰败,已显老相?的通贵人对着一封明黄圣旨掩面痛哭,哀婉凄绝。
容淖看不清圣旨内容,但潜意识告诉她,那是一道?封嫔圣旨。
皇帝不以当年之罪处死?通贵人已算万幸,怎么可能还给加封。
果然是在做梦。
容淖不以为意,甚至戏谑暗想?,比照这个梦的离谱程度,她若不封个帝王嫡女才堪匹配的固伦公主?封号简直没法?收场。
心随意动?。
刹那间?,容淖竟真的来到了加封固伦公主?的仪典上。不过,她并不敢确定受封之人正?是自己。
因为仪典是在一座坟墓前举行的,明显是死?后追封,墓碑上所刻公主?封号为‘纯悫’。她曾见过皇帝给她和五公主?草拟的几个封号,根本没有‘纯悫’二字。
可是祭文上所写的皇十女,序齿六公主?,通嫔纳喇氏所出之类的字眼,分?明又是指她……
容淖正?疑惑间?,只见乌泱泱一大群人如众星拱月般拥着一身杀伐之气的冷面老叟前来主?祭。
老叟一身素色,无任何香囊配饰,浑身上下最显眼处莫过于左耳那只绿松石耳饰,上面雕刻着古朴雅致却又让人叫不上来名字的古怪草纹。
……是策棱。
哪怕他已年老,肩背不复山岳伟岸挺拔,眼皮唇角被时间?坠垂,左耳上还戴着只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绿松石耳饰,但并不妨碍容淖根据那光|溜溜的脑袋认出他。
做个梦都得?嫁给这只卤蛋?
哦,不对,现在变白水蛋了。
从前冒着一层青茬的脑袋如今已是满头苍苍似雪。
容淖一脸晦气的别开眼,下意识远离那个苍老陌生的策棱,头也不回。
她似到了仪典外围,几个碎嘴轮值侍卫正?在窃窃惊叹。
“超勇亲王已近耳顺之年,还如此踔厉骏发,听闻此番是他亲自率部连歼准噶尔部数万人,打得?准噶尔部节节溃败,退居一隅,遣使讨饶不及。准噶尔部与大清别苗头六七十年了,头一回遭到如此重击,日后怕是再无翻身之机。
皇上高兴之下,赏赐超勇亲王牛羊珠宝无数,还赐下黄带子及‘超勇’二字为封号,连带荫庇了他过世多年的公主?发妻。”
另一人感慨应和,“自古皆是公主?为君,额附为臣,夫凭妻贵,轮到超勇亲王与和硕纯悫公主?这里?倒是对调了个个儿,竟是超勇亲王以盖世功勋让公主?被追封为固伦长?公主?了。”
“是啊,也不知是该赞纯悫公主?命好嫁了个顶有出息的夫婿,还是叹她福薄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了。”
“自然是命好了,超勇亲王青年丧妻,执意不肯续娶,听闻连皇上亲自保媒都给拒了。说?到底,还是惦念公主?。这都三十来年了,寻常人家也少见这份情深。”
“既提起超勇亲王情深,那你们可曾听过近来一桩传闻?”
那人也不卖关子,大口罐子似的往外倒。
“听说?在此次漠北与准噶尔激战中,超勇亲王的庶长?子与庶次子皆被俘虏,用作?威胁。
超勇亲王见状仍面不改色,不肯屈于准噶尔部退兵,并直言称‘公主?所出,乃为予子,他子无与也’。这是只认公主?生的儿子,其他庶子都不认啊。”
“啧,有情也无情。”有人唏嘘,着急追问?,“那长?子与次子结局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