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第27章
容淖并不在意荣耀而归的策棱究竟前途似锦还是昙花一现,反正自?他当众拒婚另求五公主时,他们之间的联系便彻底断了?。
小佟贵妃大抵也是同样想法,云淡风轻提过策棱一嘴后,便自?然转开话题,问起飞睇与雪爪近来可好。
提起那两团东西,容淖顿时一副麻木面孔,生平难得向人开口诉苦,顺便抱怨几句小佟贵妃挑猫狗的眼力,专挑祸害。
小佟贵妃听得阵阵发笑,气氛一时大好。
显然,在她二人眼里,新贵战将策棱远不如猫狗大战吸引人。
容淖与小佟贵妃闲叙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内府先?后来了?三拨禀事的人。
容淖旁听了?个?七七八八,等禀事的人退下后,不由奇道,“五公主的婚仪章程怎是您在操持,德妃和太后能愿意?”
今年?三月那会儿,被皇帝派往南下采诗的舜安颜踏着阳春归京,直接上达天听,有理?有据禀了?几桩被下边儿官员隐瞒虚报的民情?,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
凭舜安颜的姓氏‘佟佳’二字,无功尚会有人主动捧他臭脚,更何况是有功。
一时间,好些惯会审时度势的朝臣把他当为民请命的青年?才俊夸上了?天,恍然似全不记得他去岁因风流艳事被逼得婚事搁置,离京避风头时的狼狈。
皇帝十分满意朝臣的‘善解人意’,顺坡下驴,正式定下了?他与五公主的婚期。
凭太后与德妃对五公主的疼爱,容淖以为五公主的婚仪嫁妆必由她们亲自?经手方才安心,不曾想,竟是小佟贵妃在管。
“你当我愿意?”小佟贵妃斜眸轻哼一声,“还不都是皇上的意思。”
小佟贵妃一脸嫌弃道出因由。
原来最初确是德妃在主理?五公主的婚事,德妃仗着有太后为五公主撑腰,恨不得把整个?内府添进五公主的嫁妆单子里,远超庶出和硕公主的份例,婚仪也隐隐有比肩固伦公主之状。
德妃为四妃之一,底下的宫妃卑者不敢讳尊者。但同?在四妃之位的宜妃却?不惧她,直言其身在皇家?却?处事不公,会招置天下人非议。荣妃亦赞同?宜妃所言,相携去找皇帝进言。
——声称五公主上头的四位姐姐与五公主同?为和硕公主,且都秉承先?祖‘北不断亲’的遗命,有为国为民和亲抚蒙之功,嫁妆婚仪尚不敢越过定例。
五公主命好不必抚蒙,出降京师佟佳氏是皇帝恩宠外家?,旁人不敢置喙。可若在婚仪嫁妆之事上偏颇太过,恐伤几位抚蒙公主及蒙古王公的心。
皇帝宠爱五公主为私情?,并不会凌驾大是大非之上。他认为宜、荣二妃所言甚是,便私下免了?德妃操持主嫁之权,让小佟贵妃接手。
小佟贵妃乃众妃之首,由她主持五公主婚事名?正言顺,能直接堵了?宜、荣及所有后妃的嘴。
且她本就出自?佟佳氏,舜安颜是她的侄儿,五公主日后是她侄媳。就算中途改由她操持,她总不会轻忽应付自?家?人。如此,算是暗中照顾了?太后与德妃一片慈爱之心。
皇帝此举双方兼顾,各有安抚,唯独苦了?小佟贵妃夹在中间受难。
她惯常只?爱北窗高卧,不理?宫廷争锋,否则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在承乾宫隐没十年?。
小佟贵妃提起此事便心烦,嘀咕两句后,突然正色对容淖道,“五公主婚期定在下月初一,你这?身子将将恢复,便不要往返宫中为她赠礼添喜了?,婚仪当日直接同?简亲王一家?去公爵府为她列宴送嫁吧。不必担心乱了?规矩,皇上那边我自?会替你去说。”
公爵府是佟佳氏的大宅。
她去做什么?
容淖心念一动,隐约猜到了?小佟贵妃用意,“您打?算……”
去岁策棱悔婚一事荒唐太甚,皇帝堵了?口恶气,近些年?不可能拉得下脸再遣公主和亲漠北。
可没了?漠北,还有漠南,总归都是关外苦寒之地。凭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一旦和亲草原,怕是熬不了?几年?。
小佟贵妃受孝懿皇后嘱托照看她,费尽心思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尔后两人在盛京旧宫也算处出几分真情?实?意。
如此,小佟贵妃自?然不愿看她刚爬出漠北火坑,转头又?掉进漠南泥坑。
这?般着急安排她去公爵府赴婚宴,应是猜到策棱荣耀北归会刺激得皇帝尽快为她在漠南各部另择佳婿,力求能压过策棱一头,为她及皇室挽回一二颜面。
等五公主大婚后,她的婚事便该提上议程了?。
因着本朝祖上定下的公主和亲抚蒙的规矩,当初为了?让五公主顺利留京,皇帝、太后、德妃、佟佳氏这?四方合力,明里暗里使劲儿,才促成了?五公主下降佟佳氏。
小佟贵妃心知肚明她劳请不动四方携手力保,若想让她仿效五公主留京不去和亲,只?能安排些不光彩的手段,搅和得皇帝与漠南议婚不成。
至于如何安排——
公爵府是小佟贵妃的娘家?,五公主又?是小佟贵妃主嫁,这?桩婚事处处都有小佟贵妃的影子。小佟贵妃若想在婚宴当日安排一二不动声色的‘意外’,暗中诱使漠南来贺喜的使者认定她未婚不贞,并非难事。
届时,一旦皇帝把她与漠南的婚事提上议程,使者定会私下把此等‘秘辛’禀告给漠南主事的札萨克老王爷。
关外草原民风粗野豪放,早些年?各部改嫁、收继婚盛行。
直到本朝自?草原兴兵入关,习了?汉人森严礼法,才明令禁止改嫁收继婚等有违礼法伦常之事。
可时至今日,有些偏远部落私底下仍保留着收继婚的旧俗,改嫁更是比比皆是。
蒙古不像关内视女子贞洁比命重。
就算札萨克老王爷耳闻她不规矩‘失贞’,也不会改变求娶主意,只?会以此为筹码,趁机为漠南争取更多?好处。
毕竟漠南只?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远在塞外以游牧而生,靠天吃饭,一旦逢上暴雪灾年?,牛羊倒毙,便只?能倚靠大清的供养活命。
奈何大清也因战事不断,内政吃紧。这?些年?,双方没少就岁俸增减扯皮。
皇上乍见?漠南狮子大张口,定然亲自?审问因由。
一旦漠南道出此乃她‘不贞’的补偿,皇帝却?暗查出她是干干净净的,双方必起龃龉争执。
皇帝会疑心漠南为了?多?讨岁俸,故意谎造阴谋,污蔑公主。
漠南不会领受这?莫须有的罪名?。
两方争执不休,婚事受阻是必然的。皇帝震怒之下,没准儿真会主动罢除婚事以警告漠南。
“娘娘当初愿意接下主理?五公主婚事的差事,便存了?此等打?算吧,您与……”容淖顿了?顿,缓然恳切道,“您与额娘已助益我良多?,实?在不必再为我冒险算计皇上。我的婚事,我自?己会上心的。”
容淖幼时一直称呼孝懿皇后为额娘,长大后还是头一遭,心中百味杂陈,以至于没注意到小佟贵妃面上一闪而过的失望急躁。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冒险一二也是值得的,你当真舍得拒绝?”小佟贵妃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将信将疑,挑眉反复审视容淖。
容淖坚定颔首,丝毫不见?犹豫,“当初额娘怕牵连后入宫的妹妹,两相权宜,决定把我送还给生母,以保证你我互不牵累,证明她并不愿意在你我之间强作取舍。所以,损您利我之事,请恕我不能同?意。”
况且,小佟贵妃一通安排只?是貌似天衣无缝,实?则纰漏明显。
——小佟贵妃常年?避居承乾宫正殿,与皇帝相处甚少,太不了?解皇帝了?。
不了?解至尊光鲜下的敏锐、狠心以及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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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幼年?登基,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也许会被怒气蒙蔽一时,绝不会被蒙蔽一世。
此乃上位者睥睨天下的锐利。
再有,皇帝把她当暗棋私下精心培养十一载,原是要借她的手控漠北这?盘棋。
哪怕策棱悔婚意外废了?皇帝多?年?布局,以皇帝的性情?根本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所以,容淖推断,若皇帝与漠南真如小佟贵妃设想一般生出龃龉,皇帝也绝对不会为了?她见?罪漠南,如同?此番皇帝毫不犹豫踩着她脸抬举策棱一个?道理?。
与其为争一口气让她下嫁京中彻底沦为毫无意义的弃子,皇帝定会狠心选择暂退一步,以此把她变成削弱漠南的兑子,玩一招以退为进。
弃子与兑子都是象戏中的取舍智慧。
兑子战术有个?最浅显的原则,用己方占位较差的棋子去兑换对方占位较好的棋子。
至于如何操纵她为兑子,又?要去兑换掉漠南的谁……
容淖无意识扶住隐隐刺疼的前额,约摸是养病这?一年?消息闭塞,过得太闲适的缘故。如今波澜乍起,她才惊觉自?己的思维似乎不如从前敏锐冷静,条理?分明了?。
——她竟推测不出若真到了?那般境地,皇帝具体会如何行事,只?能凭过往了?解判断出皇帝的反应取舍。
还有方才,她虽猜中了?小佟贵妃的打?算,但下意识选择了?退避。
是真的投鼠忌器,唯恐连累小佟贵妃?还是潜意识不相信自?己?
小佟贵妃的考量是浅薄冒险了?一些,但有句话说得没错,大婚之日的公爵府确实?占据了?天时地利,她完全可以借势想出更圆融巧妙的法子推掉漠南和亲。
为什么她第一反应只?着眼到了?方寸之间的得失,鼠目寸光,主次不分。
容淖借扶髻上珠花的动作,指尖擦过发间那道隐秘的疤痕。格楚哈敦当初冒险在她头上动刀放血,莫不是留下了?什么暗疾?
容淖抿了?口茶定定心神,不敢继续深想。
不过,有一件事她就算不动脑子也十分清楚。
——天家?情?分在利益面前薄如废纸。
经盛京旧宫一事后,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确实?重了?,却?远没到胜过国利的地步。就像五公主受宠多?年?,婚仪嫁妆照样被皇帝卡得死?死?的,掐灭所有可能泛起涟漪、影响国政安稳的因素。
她和亲漠南势在必行,若有人在这?个?关头生事阻扰,皇帝必定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一旦查出是小佟贵妃在其中裹乱,不仅意图损害公主婚事,还存在挑拨大清与漠南,动摇本朝根基之嫌。就算小佟贵妃背靠佟佳氏,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诚然,小佟贵妃能想出如此胆大妄为的险招,八成是不介意再隐没个?十年?二十年?的,可她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份厚爱。
她此生注定无法报答孝懿皇后重恩,总不能还把她的妹妹害了?。
小佟贵妃对容淖还算了?解,见?她主意已定,知晓是劝不动她了?。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罩在东窗斜阳里,如同?一幅褪色的画,莫名?黯淡。
良久,才强打?起精神,摆摆手道。
“罢了?,你是个?有主意的,算我白操心一场。天色不早了?,出宫去吧。莫忘了?把我给飞睇雪爪做的老虎衣带回去,那纽绊做得极结实?,经得起它们折腾。”
容淖趁告辞行礼时,不动声色轻瞥小佟贵妃一眼。她觉得今日不仅皇帝反常,小佟贵妃也有些反常。
好像自?她明确拒绝去公爵府后,小佟贵妃的惊诧之下便藏着失魂落魄。越往后,那份落寞萧瑟越发藏不住。
小佟贵妃虽然对她照拂有加,但并非孝懿皇后那般待她视若己出,何至于突然为她忧虑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舍生忘死?。
莫非,小佟贵妃让她去公爵府,还有旁的原因?
容淖带着满腹疑惑行到殿门,身后再度传来小佟贵妃疲惫的声音,“对了?,你难得入宫一趟,可要去明德堂看看?”
明德堂与承乾宫正殿只?有一墙之隔,里面住着通贵人。要想过去,只?几步路的功夫。
不过……
容淖想起皇帝隐晦的警告,盯着明德堂方向沉默片刻,终是轻轻摇头,“不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里是皇帝的紫禁城。
“当真不见??”小佟贵妃提醒道,“听说自?从上次皇上驳回她去王府探望你的请求后,她的精神愈发不好了?,时常大喊大叫说些胡话。偶尔还会像个?未嫁女郎似的一通俏丽打?扮,然后揪住芳佃的袖子乱喊额娘,问额娘自?己何时能参加选秀,说阿玛卖掉官服上的补子给她换了?一副极漂亮的新头面,肯定能入选做娘娘。”
容淖气息一窒。
当初她在盛京旧宫恢复意识后,发现身边其余宫人都被打?发出去换了?份差事,唯独芳佃姑姑不知所踪,便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人被皇帝送回了?通贵人身边。
皇帝此举,分明是要借芳佃的口让通贵人知晓,她最隐秘的恐惧被她唯一在世的女儿亲手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