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伦纯悫公主 第69章

作者:抱鲤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容淖闻言面色微诧。

  老夫人话里话外,好似知晓过往宫中诸事,才?至对通贵人失望至此,临终之言竟是让她?壁虎断尾。

  转念一想,嘠珞伺候在老夫人身?边有日子了,那丫头对亲近之人从不设防,难免有口风不紧的时候。

  容淖不过略微走神?,回神?时发现?老夫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可那双目浊液也盖不过半生悔恨凄凉,喟然长叹一声,“养子失教,祸及无辜,乃父母之过,地狱人间自当偿还,不该累为后人苦债。”

  临终赠言,字字诛心,却是慈爱塑骨。

  容淖望过涕泪纵横的老者,面前这人分明与她?堪称陌生,但或许是亲缘作祟,无声息间,丝缕羁绊缠湿双眼。

  容淖略略垂首拭掉面上濡湿,与此同时,老夫人倏地伸出枯爪似的手朝幔帐拉扯什么。

  用力过度的缘故,青筋暴凸,唇齿歪斜,涎液四流。

  “那……”

  老夫人声音戛然而止,拉扯幔帐的手倏然垂下,双目溃散无光,眼皮却未曾阖上。

  容淖茫然望着这一幕,幽暗不见天?日的屋内,瘦骨嶙峋的老者遗容狰狞,堪称惊悚,尤其是那一双不甘瞑目的眼,诡异森然。

  可容淖并?没觉得被恐惧包围,她?静立原处片刻,发现?顺着老人视线所及之处,幔帐间悬着一只不起眼的旧荷包。

  容淖取下荷包,解开褪色的系绳。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上了年头的金镶玉长命小锁,背面书着一个满语名字。

  ——‘那丹’。

  老夫人未完的遗言,应该正是这个名字。

  容淖隐约记得嘠珞曾经提过一嘴,老夫人那个失踪多年的儿子因生在炎炎七月,骄阳无匹,故而得名那丹。

  容淖微不可察叹息一声,把荷包重新系好安置在老夫人枕边,颤手覆上那双不瞑目的眼。

  生者如过客,死者如归人。

  归人犹念过客,魂灵哀哀。

  -

  容淖缓步从倒座间出来时,乌云半遮住日头,闷暑压抑,铺天?盖地。

  嘠珞已领着一个面容板正的嬷嬷候在院中了。

  容淖神?色平静,不见悲喜,只在提裙迈过缺角门槛时,下意识轻撑门框一把借力。

  仅见这一个略微失态的小动?作,嘠珞眼眶滚热,抽噎出声。

  人非草木,她?照顾老夫人时日不浅,处出了几分感情。

  容淖走过去拍拍嘠珞的胳膊,掏出敬顺给的荷包递到她?手里,里面是沉甸甸一包银子。

  没说什么安抚言语,只哑声道,“丧事还要辛苦你。”

  嘠珞泪眼朦胧点头,与她?额娘一同进去屋内,替老夫人打点身?后事。

  容淖示意那位嬷嬷随自己来,两人走出十?几步,停在院墙根下的月季花架旁。

  此人正是月余前,格楚哈敦过生辰那日,容淖送去贝子府的四个嬷嬷之首。

  她?入宫服侍日久,名姓早已不可考。几年前容淖在收容将死宫人的安乐堂试诊施药,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那会儿,她?已被人称作陈嬷嬷了。

  “公主节哀。”陈嬷嬷低声劝慰。

  容淖这般性情,无意与人闲话哀伤,压低嗓音开门见山问起,“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有些眉目。”陈嬷嬷从善如流,利落回禀起正事,“这些日子奴才?服侍在格楚哈敦身?边,趁势探过几次口风。据格楚哈敦所言,蒙古放血疗法属于外治峻疗。在特定?部?位,切开或穿破浅部?脉道,放出恶血,引病外出。”

  “这是蒙古人用惯的医技,若说遗症——多是处理心肺合脉,六合脉等棘手部?位时选穴失误,误伤附近血脉筋腱;再或是胫脉放血治黄水病时,病患双足卸力,与医者失了配合,以致功亏一篑,不良于行。”

  “至于头部?的金柱脉、银柱脉、卤门脉等紧要部?位,一旦失手,神?佛难佑。”

  容淖安静听罢,从这番话里提取出她?在意的关键信息。

  在脑袋上使用放血疗法的人,成则生,败即死。

  ——没有活下来却影响智略的情况,或者说,不曾有人在意。

  想来也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还要求恢复如初,未免显得贪心不足。

  “我知晓了。”容淖目色沉沉。

  看来从格楚哈敦处入手,弄明白她?病情好转后偶尔思维混沌,急躁头疼的希望渺茫了。

  “你回去吧,在贝子府好生伺候格楚哈敦几年,挣个托身?养老的所在。”容淖心不在焉叮嘱陈嬷嬷,“这些话你同样转告给另外三个嬷嬷,让她?们日后不必再去挑策棱的刺了,安守本分就是。”

  格楚哈敦巾帼不让须眉,乃其亡夫的左膀右臂,月子里曾上阵抵御敌辱,落下病根,这些年始终小病小痛不断,吃了多少?药也不顶用,全靠日常温补。

  容淖当日决定?送几个擅侍汤水、略通岐黄的嬷嬷给她?做寿礼,抛开探听放血疗法内情的私心,其实这份礼送得还算用心。

  一能解格楚哈敦病痛,二来能给陈嬷嬷这般只能在宫中等死之人物色个好去处。

  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清楚,策棱一家处事堪称厚道。

  他们十?年如一日默默关照隔壁无利可图的老夫妻两,八成是愧疚当初种?痘所内对她?那笔糊涂债。

  如此厚道人家,只要他们承了陈嬷嬷等人的好,来日陈嬷嬷等人也算老有所依。

  陈嬷嬷在宫廷浸淫几十?载,汤膳调养的本事乃是家传,奈何时运不济,跟的主子个个命短。久而久之,再无主子敢用她?这个‘克主’奴才?。

  这些年,她?没在宫里闯出什么大?出息,只和最?底层的宫人打了半生交道,调养手艺略有生疏,察言观色一道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明白六公主暗派她?去格楚哈敦身?边打听蒙古放血疗法的遗症是为何意,更不明白六公主派她?们几个专精宫规的老嬷嬷去整治策棱贝子的因由。

  但她?并?不好奇。

  “多谢公主为奴才?等人打算,公主保重。”陈嬷嬷拿捏分寸,没敢在血亲辞世时,以些华而不实的感恩戴德言语扰容淖,只恭谨拜了一拜,恳切说道。

  “另外,奴才?在宫里有个远房侄儿名春山,他现?在养牲处做事。那小子是奴才?看着长大?的,脑子愚笨但贵在自知,肯听话,不饶舌,来历清白。公主在宫里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可吩咐他。”

  容淖没太在意,摆手打发走陈嬷嬷后,又?与嘠珞说了两句话,这才?匆匆抬步离去。

  开门所见情形,却是让她?一怔。

  只见对面府邸临近长巷的角门竟是敞开的。

  门前青石阶上,袖手立着一个身?着蒙古袍服的矍铄老妇。

  片刻前她?刚见过面的陈嬷嬷则低眉顺眼立在老妇身?后,余光瞟见她?出来,面有惴惴,欲言又?止。

  容淖敛住惊诧,迎着老妇探究的眼,主动?致意,“哈敦,别?来无恙。”

  格楚哈敦还了礼,爽直开口,“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人已堵在门外,还精准抓了陈嬷嬷一个私见旧主的‘现?行’,所谓询问只不过是过场而已。

  容淖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格楚哈敦一前一后踏过小巷青石,停在那棵木瓜海棠树荫下。

  格楚哈敦上下打量弱不胜衣的容淖一眼,目中是看穿一切的睿智,平和表明来意,“公主可是病症反复?或者又?多了什么棘手问题?我是当初为公主动?刀的医者,不妨说与我听听。”

  容淖不动?声色应对,“哈敦何出此言?”

  “这副神?情……”格楚哈敦哑然失笑,“公主莫不是怀疑我方才?攀墙偷听了你与陈嬷嬷说话。毕竟这小巷墙低,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等容淖否认,格楚哈敦继续自顾道,“放在年轻那会子,我就算能猜到你私下召去陈嬷嬷为着何事,肯定?也会忍不住爬墙去听一耳朵。”格楚哈敦爽朗自嘲,“如今嘛,劣性未改,奈何有心无力。人啊,得服老。”

  容淖长眉微扬,猜测或许是陈嬷嬷往日在贝子府探听放血疗法遗症时,不慎引起了格楚哈敦怀疑。

  毕竟眼前这位老妇并?非寻常长者。

  思及此处,容淖反倒安定?下来。

  去岁她?与策棱有婚约在身?,荣辱休戚相关,格楚哈敦为了救她?不惜冒险动?刀放血尚能理解。

  现?如今她?与策棱婚约已经作废,生死祸福再不相干。格楚哈敦既然猜到她?在为放血疗法遗症所扰,大?可装聋作哑,减省麻烦。

  格楚哈敦今日出现?在此,等同在往自己身?上揽事。

  一个聪明人坦坦荡荡做出不算聪明的事,她?若多余提防反倒显得庸人自扰。

  “我是有些疑问。”容淖言简意赅道出困境。

  格楚哈敦听罢,若有所思模样,缓缓给出答案,“实话实说,遗症之事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听起来……比起所谓脑袋动?刀后偶发思绪混沌、头疼急躁的症状,公主这里似乎病得更厉害。”

  格楚哈敦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容淖微诧,谦虚道,“愿闻其详。”

  “听闻公主算是半养在乾清宫皇上膝下的长大?的。”格楚哈敦话题转得突然,“众所周知,上一个长于乾清宫的是太子。且拿太子近几年行事章法对比少?时,公主有何感想?”

  容淖微微闪神?,太子年长她?十?几岁,她?入乾清宫那会儿,弱冠之年的太子已一脚迈出乾清宫,在学?习打理各部?政务。

  彼时忙得焦头烂额的少?年储君意气风发,如今的东宫太子行事仍不改张狂意气,甚至愈发急躁。

  狂傲二字伴着天?之骄子从青涩到而立,可细想起来,又?分明判若两人。

  并?非是年纪外貌上带来的区别?,而是……

  容淖陷入沉思,眉宇拢出纠结,格楚哈敦见状,主动?出言帮她?理顺一切。

  “乾清宫长大?的孩子,自幼随九五之尊见识乾坤广大?,亦瞰众生渺小。天?涯若咫尺,翻云覆雨,一切皆在鼓掌之间。积年累月,这日子过得如同串线珠子,一板一眼,看惯也习惯了至高权柄压制下的对事事绝对掌控,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学?会了游刃有余。”

  “直到有朝一日离开皇权震慑的乾清宫,去到前朝各部?,去到旧宫王府,便会发现?世事无常,自己不仅没有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利,游刃有余更是笑话。珠子断了线,人自然也跟着慌了神?。”

  “太子近年来行事日益狂躁,不择手段。说到底,不过是多年来被养出的藐空一切的高傲与掌控全盘的欲|望作祟,浑浑噩噩辨不清前路,只顾迫不及待把一切拉回‘正轨’。”

  格楚哈敦此言委实放肆耿直,却如雷电一般强势把思绪困顿的容淖劈出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

  容淖又?头疼了,比过往每一次更加剧烈,可她?却愈发清醒。

  没错,她?似乎在走太子的老路。

  他们都一样,曾被乾清宫的至高权柄迷惑。

  自负强大?,实则脆弱不堪一击。

  分明都厌恶甚至恐惧被君父掌控,却又?潜移默化受其影响,生出把一切尽握股掌的野心。

  这一刻,容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比起放血疗法带来的遗症,她?更接受不了自己剥去那层‘厉害’表象下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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