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宫里的女人日常无趣,最精的就是研究衣裳首饰,肯定是在闲聊间发现了她这身斗篷不凡之处,难怪现下都在明里暗里瞧她。
这水波纹羽纱是皇帝为示恩宠赏她的,她私下穿穿没事,但到这种?场合,难免有?轻浮炫耀之嫌。
而且眼?下最紧要的是皇帝与太子今日都穿了水波纹羽纱,更?显得她不知轻重?。
容淖不由侧目看向木槿。
北巡的路上?,云芝感染风寒,木槿自然而然顶替了云芝的位置,随侍在她左右。
木槿感受到容淖幽微的目光,一下子慌了神,讪讪低声请罪,“对不起公主,奴才已经打发人回御营去取新?的斗篷了,应该快回来了。”
其实早在妃嫔们发现六公主穿着出格前,皇帝与太子现身登上?看城那会?儿,木槿已发现自己因为一时虚荣闯了祸。
她不敢声张,更?没勇气主动?找主子请罪,只能一边祈祷着不要被旁人看穿,一边派人回去取斗篷,打算暗地?里抹平此事。
想着只要没被人发觉闹出动?静,以六公主不爱理事的性情肯定懒怠计较。
容淖见木槿一副随时可能跪地?痛哭求饶的模样,有?些烦躁。
她对木槿的秉性有?几分了解,这人功利,小心思不少,但起码懂得什么叫趋利避害的。今日八成是为了虚荣,才给她穿了这么一身。
主子受宠,当奴才的自然是与有?荣焉,脸上?有?光。
容淖无视帐内女眷各异的眼?色,索性起身离开?,不耐继续当热闹给人看。
木槿顾不得哭,连忙拿起雪伞追出去,瓮声瓮气喊,“公主,手炉。”
容淖抱着手炉,顶着寒风在围猎场外围漫无目的乱走,顺便等人送新?的斗篷来。
雪下得比先前更?大一些了,呼啸风雪之间似乎裹着孩童高?声呼叫嬉笑的声音。
可这地?界展目望去白茫茫一片,除了不远处把守的兵甲,根本不见孩童身影,青天白日平添两分诡异,容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木槿倒是顶了用。
她凝神仔细辨认过?声音传来的方位,本着将功折罪的心思,不等容淖有?什么吩咐,已独自大着胆子跑出数十步,灵巧转出明黄围布,前去查看。
“嗐,原来是一帮孩子在那边坡下练诈马。”木槿神色松弛跑回来,比划说起前方围猎场外有?个大斜坡,因为雪积得太厚,又有?猎场边缘厚重?围布遮挡,站在她们这位置看不出来有?个坡,更?看不见坡下情形,得往前多走两步,“公主可想去坡上?瞧瞧,看样子他们是在为宴塞四?事做准备。”
宴塞四?事是每年木兰秋狝大典的重?要环节,二十日围猎期满后,会?在行宫或者?御营举行盛大的庆功宴飨会?。
先由蒙古王公宴请皇帝与满汉大臣,再由皇帝宴赏蒙古王公。
盛宴上?会?进行诈马、什榜、布库、教跳这四?事极有?骑射民族特色的表演。
左右都是在这风雪地?里闲着挨冻,容淖是第一次出塞围猎,没参加过?宴塞四?事,更?没见过?小儿诈马,勉强提起两分兴趣走过?去。
只见坡下聚了十来名文衣锦襮的孩童,皆是六|七岁模样,骑在不设鞍辔的高?头?大马上?,双颊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但仍不影响他们追风逐电,驰骋自如。
不设鞍鞯辔头?只束起马鬃尾的马儿比普通马匹更?难驾驭,连带显得驭马的孩童愈发不羁野性,活泼自由。
容淖忍着坡上?凛冽的风口,认真看了这群神采飞扬的孩子好一会?儿,隐约勾起一丝模模糊糊的回忆。
直到木槿抖落雪伞上?的积雪,出声催促,她才跺跺冻得发麻的脚转身一同离开?。
主仆两还未走下坡,先是听见了一阵争执声,然后凭借站在高?处的便利,很容易看清楚了正在围场黄布外争执的人。
是两个衣着厚实的女人,她们面容被毡帽裹着瞧不太清楚,只能凭身形来判断,一个苗条年轻些,另一个则明显能看出是上?了年纪的老妪,站姿略显佝偻。
木槿眼?尖,“咦”了一声,指着苗条些的年轻女人道,“那不是多罗特部世子的女奴吗,就昨晚暗地?来请公主前去相见世子那人,好像是叫阿藤花的。”
容淖闻言,留神看了一眼?,还真是昨晚那个女奴。
凛冽北风把阿藤花的声音吹得有?些散,但依稀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您说要到猎场来看看清帝冬狩的排场,我?们这也算看过?了。再往里就该到狩猎的雪林了,箭雨|枪|弹无眼?,误伤到您如何是好。这么冷的天,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哼——这也算看过?了,你连围场的门都没让我?踏进去。”老妪言辞激动?,甚至想去拉扯围场外沿的黄帐布,被阿藤花一把按住。
老妪挣扎不脱,言语愈发愤愤,“什么担心我?被误伤,说得好听。打量我?不知道,布和他不就是怕我?进去给他丢人,特地?留下你这条狗来绊我?的腿。不如我?今日死在这里,正好称了他的意。”
老妪激愤不平,出其不意梗着脖子拿头?重?重?顶向阿藤花的腹部,顺手又一个耳光甩到抱腹低吟的阿藤花脸上?。
然后趁机抢夺下阿藤花腰间别着的小匕首,作势要血溅当场。
这番变故看得容淖与木槿一惊,木槿下意识阻止,“别——”
阿藤花闻声猛地?转头?,她的兜帽在刚才那番拉扯中掉落,所?以能清楚看见她青白交加的脸色。
不知是被打疼的,还是被突然出现的容淖主仆吓的。
不等容淖二人走下坡来,阿藤花已勉强直起身,劈手夺回匕首,把那老妪双臂反剪,半抱半拖,迅速跑走。
木槿望望阿藤花仓皇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去觑容淖的脸色。
容淖神色如常,平静道,“想说什么?”
“呃——”木槿欲言又止,咬咬唇鼓足勇气开?口,“您知道多罗特部世子叫什么名吗?”
“先前不知道,方才听说了。”容淖淡淡道,“布和。”
“……”木槿面色发僵,试探道,“这意思是,您猜到方才那位老夫人的身份了?”
容淖漫不经心回道,“世子布和的母亲,多罗特部哈敦。”
“她是世子母亲没错。”木槿支吾道,“但只能算多罗特部以前的哈敦,她被废了,就这两年的事。”
“被废?”容淖有?些诧异,“她是多罗特部上?任汗王的遗孀,世子的母亲,谁能废她?”
昨夜布和被逼着上?台为皇帝献唱祝颂后,容淖听八公主念叨过?两句多罗特部王族传承之事。
其实算不得多新?鲜的故事。
多罗特部上?一任汗王是布和世子的父亲,十几年前为抵抗准噶尔部入侵牺牲。
彼时世子布和年幼,他的王叔也就是现在的多罗特部老汗王,趁机笼络人心。
硬是把汗位传承由父死子继改成了兄终弟及,自己承袭了汗位。
好像是顾忌布和父亲旧部的影响与母族的权势,没敢把事做得太绝,布和的世子之位才得以保留。
按这个故事推论?,布和母族必定是有?些背景的,怎么可能任凭自家成为遗孀的女儿被废,如此荒唐折辱。
这就好比寻常人家的妹婿死了,舅哥们肯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婆家人抢夺家产后赶出家门。
木槿没有?被容淖问住,口齿伶俐回道,“按人伦礼法来说多罗特部确实没人有?资格废她,现任的老汗王还得称她一声长嫂,可蒙古这地?界没那么多规矩可讲,虽没下过?明旨,但应该算是不废而废吧。”
木槿顿了顿,故意卖关子,“这里面可就说来话长了。”
容淖轻瞥木槿一眼?,没有?追问到底是怎么个说来话长,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平静道出一句,“我?不反感追名逐利,前提是脚踏实地?。”
木槿一怔,面色胀红愣在原地?,心生惊惧。
昨夜里八公主讲多罗特部这些乱事时,她在旁支着耳朵偷听了大半,不难琢磨出皇帝今次带着身娇体弱的六公主北上?和谈,意在和亲多罗特部世子,巩固关系。
明眼?人都知道这多罗特部内里一团乱,布和世子不得势。本着讨好主子的心思,她特地?连夜私下找人打听了一番布和世子的事,就是打算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显得她得力。
所?以方才在见过?阿藤花主仆后,她才会?故意挑起话头?。
未料竟被六公主一眼?看穿了心思。
直到容淖走出几步后,木槿才垂着脑袋追上?去,见容淖并没有?和她计较的意思,她犹豫片刻,老老实实继续方才的话题,不敢再往外溢小心思。
“方才那位从前被称为敖登哈敦,出自漠北三大部之一的札萨克图王族,现任的札萨克图汗王正是她的嫡亲兄长。”
木槿细细道来,“上?任多罗特部汗王战死沙场时,她曾被准噶尔部掳走一段时间,后来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独身逃回来的。这本是件好事,可她回来时怀有?身孕。她坚称腹中孩儿是夫婿的遗腹子要生下来,阖部上?下无人信她清白,已快足月的孩子不知怎么就没了。听说当时札萨克图汗因为此事,亲自带兵来了多罗特部找多罗特汗讨要说法。”
容淖挑眉,“听起来,他们兄妹两关系很不错。”
算算时间,十几年前敖登哈敦流产那会?儿,漠北一系才经历过?准噶尔重?创不久,元气大伤。札萨克图部作为引来准噶尔部侵犯漠北的导火索,情形更?是惨烈。
饶是如此,札萨克图汗还肯为了妹妹领兵出头?。
这样想来,敖登哈敦拥有?强力后盾却莫名被废一事就更?显得古怪。
多罗特汗王不容先王势力人尽皆知,他既有?顶住各方压力废掉敖登哈敦的本事,何不直接把占据世子之位的布和拉下马,帮自己的亲儿子抢到继承权。
届时围绕布和身边的势力树倒猢狲散,岂不一劳永逸。
容淖是真的想不通多罗特汗王为何出这昏招,明知道只要布和还是世子一日,就多一分登上?汗位的可能。
若布和有?朝一日继位,肯定会?恢复敖登哈敦的身份地?位,那他废哈敦这事纯属瞎费功夫。
容淖难得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像是看了本断册的书,可惜更?深的故事木槿也不甚清楚。
就一个晚上?,她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听来这些消息已是不易,毕竟属于王族秘辛。
主仆两闲话间,派回去取斗篷的小太监已经小跑找来了。
容淖换好,差不多已到了皇帝行猎返回的时辰,围猎场内鼓乐交响。
女眷们自觉聚在看城底下,迎接尽兴而归的皇帝。
只见皇帝身后随扈个个马上?悬着猎物,除了数量颇丰的野兔、飞禽、獐子、麋鹿等,竟然还有?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野猪。
众人见状,自然又是好一番吹捧。
有?经验的猎手都知道,捕猎野猪比猎熊更?危险。
因为这种?畜生不仅皮糙肉厚,速度极快有?锋利的獠牙,而且头?脑敏捷,会?把攻击对象圈起来,绕后攻击。
皇帝这辈子什么漂亮话没听过?,一头?野猪而已,不至于喜形于色,他胳膊架着只神俊海东青,不过?是登上?看城的脚步略轻快些。
皇帝在看城站定,随意扬走海东青,然后大手一挥,起鼓乐示意下面跃跃欲试的皇子王孙及大臣们出动?围猎。
数百人马与鹰犬疾驰入雪林,皆视猎场为战场,奋勇争先,搏兽射禽。
旌旗猎猎,战马踏踏,声震长空。
皇帝则坐在看城观围,一是观察皇族子弟是否弓马娴熟;二则趁机考核官兵,检阅军容。
容淖被召上?看城小坐了片刻,握着银嵌珐琅三节千里眼?,应付事儿的随便瞧了两眼?满蒙健儿勃发英姿。
她对围猎完全不感兴趣,干脆取了根插瓶的孔雀翎去逗皇帝的三年龙海东青。
海东青束翅立在鹰架上?,高?傲瞥她一眼?,转过?头?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容淖不死心,围着海东青打转,故意拨弄海东青的铃铛,发出铃铃铃的脆响,惹得海东青不耐烦地?对她拍翅警告,若非爪上?被脚绊子锁着,怕是早飞走了。
皇帝瞧见她少有?的孩子气举动?,面上?荡出笑纹,“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把今年的鹰贡送来了,阿玛正打算明日哨鹿之后,把它?们分赏给表现最佳的勇士们,你既喜欢,不如先去挑一只,不过?听下面人禀告说今年的海东青品相一般。”
“多谢阿玛赏赐,还是不必了。”容淖莞尔道,“我?若真养海东青,雪爪怕是得死。”
雪爪那只胖猫脾气太差,整日招狗殴鸟的,夏天那会?儿不知它?怎么招惹宫里那群乌鸦了,这都进隆冬了,那群记仇的鸟还在到处蹲它?,逮着机会?就叼它?毛。
海东青战斗力可比乌鸦强多了,捕猎野鸡狐狸都不在话下,就算雪爪有?九条命估计也不够死。
“行。”皇帝并不勉强,正好有?大臣要找皇帝禀事,容淖顺势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