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心底清楚,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听见她欲和亲布和的风声,来找她‘打擂台’来了。
左不过?是想当众折她这个公主的颜面,来彰显札萨克图部今非昔比已有?本事与清廷叫板,让布和看清楚,别为争一时意气选错了道。
按说以皇帝的狡猾,哪怕喝得烂醉如泥也该清楚这对父女的打算。
随口回绝就是,何必召她前来……
容淖很快得出结论?。
皇帝心底非常不满扎萨克图与车臣两部的怠慢与冒着反骨的小心思,但这毕竟才围猎第一日,若皇帝因为扎萨克图汗父女想找皇族女眷比赛打滑挞当众申斥,未免显得大题小做,凉了其它?蒙古王公的心。
皇帝觉得亲自上?阵打压扎萨克图汗父女是杀鸡焉用牛刀,既然札哈斯是用小女儿家玩闹为由挑事,那干脆把她找来。
大家都是上?阵父女兵,谁也不带欺负谁的。
容淖心下讥诮,嘴上?更?不留情,拒绝得十分干脆,“不去,不会?。”
哈斯瞧容淖弱不胜衣的样子早猜到她不会?应战,却未料容淖如此坦诚,一时间倒是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才故作惊讶道。
“我?记得你们皇族祖先起自白山雪原,曾穿着乌拉滑子滑行嫩江冰面七百里作战,还独树一帜创过?‘技勇冰鞵营’兵种?,所?以才想着与公主切磋一二。公主身为嫡系后辈,竟疏漏先辈遗风至此,不应该啊。莫非是怕输,故意推诿?”
“我?是公主,不是擂主,输赢何惧。”容淖云淡风轻道,“汉人有?本教导幼童的书写过?一句——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我?自幼体弱多病,若勉力行事,岂非惹亲长担忧,连不省事的黄口小儿都不如。”
哈斯咬牙,在心里暗骂容淖两句,这六公主看似言语平和,实际上?把她的话全堵死了。她在明知六公主病弱的情况下,若坚持与之比试,岂非就成了‘不省事的黄口小儿’。
可让她就此偃旗息鼓,又有?些不甘心,哈斯下意识往朝布和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布和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理会?她。
容淖捕捉到哈斯的不甘,慢悠悠开?口,“不过?,格格若存心想与我?切磋交流,我?也不好扫你的兴。我?这人生来平庸,后天因懒怠少学,文墨不精,女工技艺更?是稀松平常,唯有?一样稍显出众些。”
哈斯听容淖把文墨女工这些自己不擅长的都排除了,顿时重?燃斗志,自信道,“公主请说,比什么?”
“比投胎,我?有?个举世无双的父亲。”
容淖此言一出,皇帝一口驼奶酒险些呛进气管,硬撑着君王威严没咳嗽出声。好在他本就饮了不少酒,有?些上?脸,才没被人瞧出狼狈。
心底好气又好笑,他承认确实是故意让容淖来‘打擂台’的,凭容淖的智慧,肯定能漂亮解决不知轻重?札萨克图汗父女。
如此还能趁机为容淖立威,方便她和亲多罗特部后行事,岂非一举两得。
皇帝以为按容淖性情会?打迂回战术,未料这姑娘今日战斗力出奇凶猛,不仅上?来就直面开?战,还敢扯他出来当炮|弹。
宴上?众人更?是忍俊不禁,觉得这个马屁拍得既精妙又十足的孩子气。原本没太在意小女儿家交谈的人纷纷扭头?,竖着耳朵听她还会?说些什么逗趣话。
札萨克图汗父女则是一脸尴尬,笑容勉强。
容淖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从容起身,踱步到哈斯父女面前,慢条斯理道,“我?父八岁登基,十三亲政,平三藩,收台湾。对内河工漕运颇著成绩,对外与沙俄签订边界条约。哦,我?说这些事件发生的地?方好像过?于遥远,格格久居漠北不甚清楚,那我?就近说说漠北之事吧。”
“准噶尔部北侵,我?父毫不犹豫庇护溃不成军的漠北一系,留置察哈尔等地?放牧。”
“在克图王公大会?上?,为漠北推广盟旗制度,设立喀尔喀三十四?旗,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各部为争夺属民与牧场引发的争端。”
“三度亲征噶尔丹,助漠北一系还居故土。”
容淖每多说一句,札萨克图汗父女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功迹,都是皇帝于漠北的恩情。六公主在此时故意提及这些,分明是看穿了他们的用意,这般明晃晃的敲打,只差没直接指着他们鼻子大骂白眼?狼。
没有?一句重?话,句句又都是重?话。
最可气的是,这六公主讲到一半还从隔壁桌上?讨了一杯茶润嗓,一副累得慌的模样,彬彬有?礼道,“我?先说这些吧,哈斯格格,请!”
哈斯倒是想开?口,但是她能说什么?
说她祖父引狼入室,还是说她父亲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族人逃难,头?也不回的放弃了祖居之地?,或者?说他们借居察哈尔草原时父亲带着部族与人争抢牧地?与属民胜多败少。
六公主有?多少未说完的功绩,她就有?多少说不出口难堪。
哈斯几度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面色煞白。
宴上?其他人从双方的态度上?也逐渐回过?味了,都知晓漠北一直不算安分,扎萨克图与车臣汗两部小动?作频繁,可是见到皇帝的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还是有?些吃惊的。
众人都在明里暗里偷觑皇帝的反应。
“好了小六,过?来。”皇帝神色如常冲容淖招手,亲昵笑骂,“果然是个小孩儿,还是爱与玩伴攀比亲长,没出息。喏,这品鲟鳇鱼做得不错,快去堵住你的嘴。”
皇帝三言两语把这事归为小女儿家玩闹,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
只漫不经心说了句场面话安慰札萨克图汗,“没出息的小姑娘瞎胡闹,大汗莫往心里去。”
札萨克图汗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父女两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僵着脸,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哪里,公主孺慕君父之情甚重?,着实令人羡慕。”
经这一出,宴上?比先前更?和谐了,气氛也愈发热烈。
卓尔其人与什榜人头?戴宽沿红樱皮帽,身穿深蓝浅花蒙古袍服,用笳、絃、火不思等多种?乐器从《君马黄》奏到《善行哉》再到《牧马歌》《诚感辞》。
容淖根据奏曲惯例推测,起码还得等大半个时辰才会?散宴。
在容淖悄悄打完第五个哈欠抬起头?时,看见对面的多罗特汗在朝她举杯。
容淖一愣,也端起酒杯示意。
“布和,你也敬公主一杯。”多罗特汗声音不高?不低,提醒隔座穿戴厚重?的年轻男子。
世子布和闷声,依言行事。
容淖这才看清他的脸,昨夜他登台时,隔得太远,容淖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算多出众的相貌,甚至不太像蒙古人的相貌,观其神态更?像境遇困苦不得志的穷酸书生,眉宇藏愁,双目涣散。
多罗特汗在旁说道,“布和生性木讷,不会?与女子相处,还请公主宽宥。说起来,若他母亲在此处就好了,还可与公主详细介绍一番我?们多罗特部,日后大家相处起来也更?融洽。”
听多罗特汗在这种?宴上?主动?提起布和母亲敖登哈敦,容淖直觉这人憋着坏,她隐晦望向皇帝,以目询问应当如何处置,毕竟双方和谈尚未成功,得谨慎对待,轻不得重?不得。
皇帝自顾饮酒,恍若未闻。
容淖挑眉,心底有?数了。
果不其然,与布和同坐一席的魁梧男子开?口接了多罗特汗的茬,假意劝阻,“父汗真是饮多了,开?始说醉话。公主金枝玉叶,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岂是那位能沾染的,快别说了。”
听称呼,这人应该正是多罗特汗一直想扶上?世子之位的亲儿子巴依尔。
父子两一唱一和跟演双簧似的,多罗特汗似对巴依尔的劝阻十分不满,高?声嚷道,引来宴上?众人侧目看热闹。
“嘿你还管起你老子来了,话都不让多说。本来嘛,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老子这话全是道理。大家早晚是一家人,公主,布和母亲曾被准噶尔部人掳走,六甲而返,你可曾听过??”
“略有?耳闻。”容淖淡淡颔首。
余光扫见布和麻木平静的脸。
好像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任何试图阻止从多罗特汗父子的举动?,不知是逆来顺受惯了还是真的毫不在意。
多罗特汗捋了一把大胡子,眼?神晦暗。
据他方才观察六公主对札萨克图汗父女两的态度,确定这六公主十分自矜皇女身份,性情更?不如面上?柔弱平和,甚至可以说恣意轻狂。
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被人当众点破未来婆母是个破|鞋,怎能不气,怎能不恼。
他就是要刺这位公主的逆鳞,惹她跳脚。一旦她当众闹开?,皇帝脸上?挂不住,肯定会?重?新?考虑布和是否合适尚主。
说到底皇帝想和亲的是多罗特部世子,并非布和本人。
多罗特部王族又不止布和一个适婚男丁,巴依尔就极合适。
只要皇帝选中了巴依尔当女婿,届时有?清廷撑腰,就算布和有?先王遗部拼命作保,这世子之位照样得拱手让给巴依尔,他也就省心了。
不过?,这位六公主倒是比他预想中更?沉得住气。
“听说过?也好,总好比让自家人来告诉你,白惹难堪。”多罗特汗继续假惺惺道,“我?们自家人虽不在意,但周遭传得难听,日后到底是委屈公主了。”
“是很难听。”容淖沉思道,“不过?,我?更?不解。”
多罗特汗见容淖一脸认同,言语间下意识松弛,“公主可是想问,她为何不以身殉节?唉——她那人自私,宁愿连累布和与族人受辱,也不愿赴死。”
容淖面不改色摇头?,“不,我?是想问,多罗特部女子可有?掌政领兵之权?”
“自然是没有?的,生孩子操持庶务才是女人的正经事。”多罗特汗唯恐容淖是个有?野心的,嫁进多罗特部会?成祸害,谨慎追问,“公主何故发问?”
“我?不是自己问,是替你部那些因受辱被逼殉节的女子问的。”容淖眸光倏然犀利,嘲弄轻哼,“男子把持权利,却让她们受辱于敌,到头?来还要逼她们为此殉葬。厌憎女子失节前,你们可曾扪心自问过?是否对得起手中权柄,是否做到了保家卫国?”
“另外,纵观古今,各部交锋。胜者?侵|犯|辱没溃败部落的女子,视妇孺为战利品,与奸|淫那个部落的尊严何异。他们把这些勾当作为战功传颂,说到底正是为了深深刺伤被羞辱部落的心灵,这是何等阴暗下流之辈才能做出的事。”
“大汗身为部族首领,族内竟由着这些流言肆虐,而不加以约束,与为虎作伥何异。”
这不是他要的反应!
多罗特汗怒火翻涌,眉毛倒竖,后牙咬得咯咯响,不过?毕竟是久居汗位多年之人,不至于被个小丫头?片子当众指责一番便乱了心神。
只见他怒极反笑,沉声道,“瞧公主这些话说的——听闻你们满清入关之后崇尚汉学,公主读圣贤书长大竟是没学过?三从四?德,贞烈德行?”
这话等同直接往容淖脸上?拍上?少教两个字。
金顶大帐内不知何时起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喘息都不敢大声,倒是布和顶着一张麻木脸在不动?声色打量容淖。
在面色不虞的皇帝出声调停这场闹剧前,容淖再度开?口应对。
“轻信与盲从可算不上?读书,思考与权衡才是。”容淖云淡风轻道,“反正,我?未从书里读出女子应当——”
容淖微妙一顿,她感觉有?道目光一直紧锁着自己,让她有?股芒刺在背之感,她知道那是谁。
可是这一刻,她不想去分辨君父的喜恶,因为她发现帐内有?许多低眉顺眼?的女子其实有?在侧耳认真听她讲话。
她的目光固执而纯粹,口齿清晰道出未尽之言,“把男人的自私当美德。”
-
宴会?结束后,容淖裹上?厚重?的衣帽,小鹿皮靴踩在积雪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六公主。”有?人唤她。
容淖驻足转身,背光的关系,她只能看清有?个雄壮的身影朝她阔步而来,辨不清相貌。
直到那人走近。
容淖看清他的脸,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一句,“你的歌……”说到一半又猛地?住了口,觉得不太合适。
布和垂着眼?,温声道,“没关系,你可以说。”
容淖再次上?下打量过?他魁梧的身形,诚心夸赞,“你的歌声和脸都很显瘦。”
布和‘噗嗤’笑出声,眉目飞扬,冲淡了身上?那股麻木失意,那张脸看起来至少像刚中了秀才的书生,不那么落魄了。
不过?,布和虽长了张酸儒脸,性情倒是意外直接,开?门见山问起,“明日晨起公主可想与我?一同去看哨鹿?”
晨起。
这是万万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