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瘦巴巴的老头子,须发皆是灰白,如经霜的枯树。他并不避讳容淖的打?量,昂然立于帐中,确实颇有种‘讲道?理我?来,送死你去’的文官风骨。
和大?人听?出容淖的阴阳怪气,板着脸拱手回道?,“老夫不过?是从大?局出发,为天?下人请命,公主若有怨恨,老夫愿意担着。”
“和大?人误会了。虽然我?觉得你愚蠢自大?又恶毒,自以为舍的是一个嫁去多罗特和亲公主,实际上是陷所有和亲公主于危难,若各部有样学样,以为夺得公主便能得到朝廷支持,引得蒙古震荡,边境不稳,有伤祖宗基业之嫌,但不影响我?钦佩大?人您的取舍大?义。”
容淖直接从就?近的桌案上取了份纸笔,“所以我?决定,他日我?和亲塞外,设立公主府护卫长史?时,要点和大?人家的儿孙随侍。来,和大?人,烦劳你写下儿孙名号,免得我?忘记了。哦,嫡长子一房不用写,让他留在家中为你支应门?庭,顺便照顾瘫痪的夫人。”
话音落,议事大?帐内落针可闻。
连太子都没反应过?来容淖会来这一出,和大?人望着递到眼前的纸笔,一口气没上来,憋得面?红耳赤,怒道?,“公主,你怎可如此戏弄臣下!”
“这如何叫戏弄?”容淖沉下眉眼,“满洲子弟不得科举与汉民争利,和大?人现在不过?从三品,你家中子弟恩荫出仕多半也是些微末小官。我?公主府的长史?为四品,典仪六品。武职的头等侍卫与二等侍卫更?是选于内管领、骁骑校、护卫校,个个出身武艺皆是不俗。如此品级顶戴,应不算辱没和大?人吧?本?公主特地提拔,和大?人可莫要不识抬举。”
和大?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干瘪老脸上皮肉抽搐得直哆嗦,硬是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容淖轻哼一声,篾然的神色中有股属于天?家贵女的傲慢,“为了大?局,天?家骨肉尚可分离,你家舍出几个儿郎又算什么,和大?人何故如此作态?”
“和大?人是满八旗老姓出身吧,八旗男丁每月躺在家中摘跳蚤都能最低得朝廷二两口粮银子,多的四两,甚至还有更?高的。”容淖意有所指的睨和大?人一眼,慢条斯理又道?,“做不来社稷臣,便当天?家奴。如此,也不辜负天?下人供养你家一场,岂非大?善?”
和大?人听?着这一句接一句耳熟的话语,只觉五雷轰顶。
六公主字字诛心,是要把他往绝路逼啊。
老叟双眼一翻,直接仰倒栽倒。
容淖嗤笑,灵巧闪身,怕被砸到。
议事大?帐里?鸡飞狗跳。
太子黑着脸把容淖领走。
行至半途,太子终于开了尊口,不咸不淡道?,“这局破得不错。”
有容淖那些话顶在那里?,他这个太子若再?坚持修改和谈正约以达成?议和,会显得格外窝囊无用。
长远不论,至少就?目前而言,容淖似乎暂时解了所有和亲公主可能陷入的困境。
“赶巧了,不足称道?。”容淖神情无波无澜,仿佛刚才那一场大?发雌威于她?而言连个涟漪都不曾留下。
太子面?上挂笑,眼底却是森寒暗藏,杀意一闪而过?,不再?开口。
容淖亦沉默。
她?知道?太子不信,可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她?可不就?是‘赶巧’去议事大?帐听?了双方争执;又‘赶巧’身边跟着梁九功,所以畅通无阻进入了帐内。
又那么巧,皇帝刚给她?说了三公主,嫌三公主立不起?来,告诉她?靠人不如靠己。
——靠自己去改变身为女子与公主可能陷入的窘境。
从站在议事大?帐外听?清里?面?的争执那一刻,容淖便知道?皇帝想看到什么了。
皇帝要看到她?立起?来,更?要让她?拉太子一把。
皇帝分明心里?有数太子可能勾连多罗特部憋了坏,让太子总揽和谈事宜不过?是诱饵,随太子如何折腾和谈。但他却会在发现太子过?分偏航,可能就?和谈闹出大?祸时,忍不住暗中出手替他掌舵。
容淖觉得,皇帝倒不是指望就?此引其归于正途,而是不愿见事态闹大?。天?大?的事皇帝也能兜住,他忧的是太子无法周全。
太子与多罗特部勾连闹得许多人战战兢兢,简亲王还为此赔了一条命,容淖私下揣测认为钓出鱼后皇帝会震怒严惩太子。
可现在,她?却提前窥探出了皇帝对此事的真实态度——纵容小儿有限度的胡闹一下。
仅此而已。
容淖想,她?先前的想法太绝对了。
至少在这一刻,皇帝是太子的好?父亲。
可惜世路役役,最易没溺。
太子看不见。
第47章
和大?人被容淖当场气?晕这?事早经梁九功的嘴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皇帝轻描淡写没当回事,甚至暗中猜测那?个鬼精的老匹夫是故意装晕蒙混过关?,万没想到那?老叟当真如此不济——竟初显中风病症!
谁弱谁有理。
谁老谁有理。
当日在议事大帐中发生的争执与议和有关?,虽捂得严严实实不会妨碍名声,但也不好什么表示都?没有,显得皇族刻薄无情。
皇帝示意容淖送点歉礼过去做做面上功夫。
“公?主,礼备好了?,您可要过目?”云芝柔声问道。
容淖把手?中卷轴递给?云芝,“把这?幅字加上。”
云芝一脸为难。
她知?道卷轴内容,这?送过去哪里是探病分明像索命,遂委婉劝道,“御医说和大?人年岁大?了?,从京城长途跋涉至塞外甚是辛劳,若再次病倒可能于寿数有碍。”
木槿啧啧两声,一言难尽道,“这?些文人意气?可真有意思,动不动就来士可杀不可辱那?一套。意见相左是辱;庭辩落败是辱;礼物不合心意也算辱;一不留神?还真可能真给?他气?死,这?气?性……”她卡了?一下,似不知?如何形容。
容淖平淡提点,“麻雀。”
“噗——对对对,是麻雀!”木槿笑得花枝乱颤,一叠声应和,“麻雀可不正是气?性大?,容易动不动把自己气?死。别?说,平日叽叽喳喳的讨嫌样也挺像。”
她笑得夸张,内敛的云芝见状亦是忍俊不禁。
容淖唇角也浅淡勾起?,眼似璨星,闲闲掷卷轴于盛放歉礼的托盘上。
颊边的红宝流苏步摇随之细微晃动,与立领冰蓝小袄相映出一种矛盾的秾辉,她最适合这?种掺杂冷冽的浓艳,带着孤傲的野性。
木槿无意一瞥,被这?幅态浓意远的美人图晃花了?眼,心中‘嘶——’了?声,趁容淖心情不错,凑上去吞吞吐吐禀告憋了?一早上的事,“飞睇好像和一条细犬好上了?,这?两天总爱往外跑,昨晚还夜不归宿,我们找到宵禁都?没见影儿。因您昨天伴驾整日早早歇下了?,奴才便自作主张压下消息没及时禀告。不过公?主您放心,今早春山又领人出去找了?。就算还找不到,它饿了?总归会回来。”
“……”容淖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咬牙道,“她才一岁多吧,你看严实些。”
容淖虽然总是嫌弃飞睇胖成球,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飞睇还是条天真无邪的小狗。
想到女子生育时年龄越小难产概率越大?,估计狗也差不多。容淖冷下脸,又叮嘱一句,“你去打听一下那?细犬是谁的,让他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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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琐事,容淖出门练习骑术。
皇帝传话让容淖送份道歉礼给?和大?人时,可能是怕她心里委屈会忍不住使坏,顺便让人送了?匹性格温驯的玉花骢过来以示安抚。
这?匹玉花骢是蒙古马。
虽与所有蒙古马一样偏矮,但比之其貌不扬的族群,这?玉花骢可称‘绝色’。
胸宽鬃长,神?骏昂然,青白相杂的毛色自然鲜亮得有如烟柳丝绦,立在雪地霜寒里好似一株凛然生长的无畏青菊。
容淖喜欢所有漂亮东西。
兴致颇好地骑马在雪地里晃悠。
远远看见哈斯正跑马放鹰,容淖直接调转马头。
不一会儿,身后?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哈斯没好气?的声音自身后?裹风送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容淖勒马,侧眸轻瞥,似笑非笑道,“我与四?公?主是姐妹。”
虽说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但哈斯爱憎分明,又不擅掩饰。
毋庸置疑,她十分厌恶四?公?主。
上次在看棚容淖当着她的面选择与四?公?主同行,不信她心里不膈应。
既然如此,何必强融。
“现在是姐妹。”哈斯意味深长道,“往后?可说不准,你这?乖戾脾性,指定比我更厌恶她的手?长。”
容淖明白哈斯的言下之意,哈斯是认定她一定会和亲世子布和,然后?站在多罗特部的利益上,厌恶野心蓬勃、四?处觊觎的四?公?主。
容淖眼神?玩味打量过哈斯,倏尔一针见血评价道,“自己平庸,也见不得别?人有棱角。”
哈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呵道,“你胡说八道!我只是看不上她的做派,一个和亲来的女人吃相忒难看。”
言辞间颇为轻慢鄙夷。
这?不是哈斯第?一次如此点评四?公?主。
容淖镇定听罢,没与她争长短,而是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宫中如何教养皇子皇女吗?”
她不需要哈斯回答,三言两语道出宫中是如何教养皇子的。
卯入申出,一年只能休息五日。诗词歌赋、经史策论、算学语言、骑马射箭等统统要学。
皇女在学识方面的要求不如皇子严格,更偏向闺阁庭训。
但四?公?主却是阖宫皆知?的刻苦勤奋,她在完成自己的闺阁课业同时,学识才干不逊于任何一位皇子。
只因她是个公?主,所以,她学了?那?么多皆是无用。
她最大?的用处是和亲嫁人!
“我不认为她学了?那?么多,历经千辛万苦,最后?只为获得一个男子的情爱。”容淖一双点漆黑瞳沉静望向哈斯,“我若处在你的位置,我会忌惮她,对抗她,甚至算计她,但我不会诋毁她的野心与欲|望。”
这?本就是一片充斥野蛮与血腥的土地。
朝廷硬给?它强套上了?一重规矩,可不是每一匹烈马都?会被套马杆降服。
打破、重塑或许才是它的最终宿命。
谁打破,谁重塑,自是能者居之。
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岂由二两定。
容淖每多说一句,哈斯便愈沉默一分,面上的怒气?早褪个一干二净,劲韧的十指指甲深深陷入缰绳与马鞭里,却兀自嘴硬道,“我没有!”
“你有!”容淖挑眉,目光审视,“我早想说了?,你当真是厌恶她,而非嫉妒她?”
容淖听闻过一些扎萨克图部的情况,故而有此一问。
哈斯抿唇没吭声,深深看了?容淖一眼,带着被戳破脸皮的难堪,一挥马鞭,疾驰冲走。
容淖未多理会,继续认真练习骑术。
没过多久,哈斯又纵马冲回来了?,头顶天上还盘桓着只白羽海东青。
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