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风吟
暮色昏黄,残阳如血,明晰光束照射在湖面上,闪动粼粼波光。远处夕阳逐渐与山和天融为一体,变作一副藏青色的画卷,随着日头的消逝,融入了夜色之中。
马儿嗤着响鼻蹭了蹭鱼听雪的肩膀,像在提醒她早些归家。她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大脑袋,转头问祝辞:“祝兄住在何处,如果不顺路咱俩就在这分开吧。”
祝辞抬眸望了眼前方的临风巷,转头看她:“我就住在前面的临风巷,小祝大人呢?”
临风巷幽深逼仄,巷口的千年古树迎风招摇。鱼听雪诧异地抬头:“我也住在临风巷。”
“咱俩倒还真有缘分。”她说着眼神闪了闪,心头浮上一丝不信任。
这男子昨天出手帮她,今天还与她闯了军营,桩桩件件可都是得罪人的活。现在又与自己住在同一条街,真是他古道热肠、缘分使然吗?
“小祝大人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吧?”祝辞手扶在马背上看她,眸底带笑,神色却委屈,“我住在这好几年了,你才是后来者,要说别有用心也该是你。”
鱼听雪拍了拍额头,面上现出愧色来:“是我多想了。实在是要在这番禺安身立命,需得时刻警醒点,祝兄别介意。”
祝辞大度地摆了摆手,牵着马儿向前走去。男子身形修长,夕阳光束打在他身上,地面影子被无限拉长,莫名地叫人心安。
“明天见,小祝大人。”
马儿踢踏着蹄子,她也牵起马缰走进临风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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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宽敞的小院里,墙角处长着一棵高大杏树,鱼听雪找了些草喂给马儿,将它拴在了树上。
夜色凉如水,星光点点,主屋亮着微弱的烛光,她的身影微动,敲响了门。
“进来。”莫乘风放下手中药碗,哑着声道。
木门“吱呀”一声,青色身影晃动,鱼听雪面色带笑地走了进来,苦涩的草药味霎时钻入鼻尖,眼角瞥到他手边未喝尽的褐色药汁。
“先生病了?”她一撩衣袍坐在了对面,眉心微拧,“可是不适应番禺,着了风寒?”
莫乘风仰头喝掉剩余的药汁,摇头道:“老毛病了,每到这个季节就发病,无妨的。”
“番禺早晚温差大,先生还是多注意些,”她拉过他的胳膊,纤细手指搭上腕间,半晌后神情变得迷茫,“先生脉象虚浮,乃是陈年旧疾,医术我只懂一点皮毛,改日请大夫来给你好好瞧瞧。”
他随意点了点头,问道:“今日去龙泉营了?彭驰那家伙你觉得如何?”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昏暗,他想起她说不喜欢暗夜,又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根点燃,屋内一下亮堂起来。
鱼听雪嘴角笑意明显,眸子也亮了些,好似今日压在心头的阴霾也在这烛光的照耀下消散开来。
“不堪为用,”她摇头,“那家伙自视甚高,依我看恐怕连巴勒都未曾放在眼里,何况我一个外来人。”
莫乘风轻“嗯”一声,面上无甚意外的神色,只叮嘱她说:“南郊驻军军侯卫衡与他不睦已久,你改日去巡营时注意些,若能收为己用,必有大助。”
“叩叩叩。”
她刚要应承下来,院外响起略显克制的敲门声,三声过后便静了音。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疑惑。
大半夜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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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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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看。”说着她起身走了出去。
院中竹叶萧萧,清冷月辉洒在青石板小径上,映衬出她高挑纤瘦的影子,她加快脚步走过去抽出门栓。
门扉被拉开,她抬眸望去,冷寂漆黑的巷子中,立着一道白衣身影,此刻他莹白修长的手正抬起作敲门状,四目相对,鱼听雪眸底难掩诧异,对方略显拘谨。
来人如玉面庞上青紫交加,一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却让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那日无故遭殃的花旦。
“你。”
“祝大人。”男子嗓音轻柔悦耳,唇角微扬,让本就姣好的容貌更添几分风情。
弯腰朝她作了一揖,直起身后问道:“我能进去吗?”
鱼听雪愣了一刹,随即又让开身子,笑道:“自然可以。请。”
男子感激地笑笑,伸手在背后拉了一下,那日的红衣小姑娘予乐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朝她福了福身:“祝大人。”
予乐垂着头没看她,浑身抗拒的气息格外明显。她心头不由浮起狐疑来,面上却不显分毫,仍旧笑着朝二人颔首。
兄妹俩跨过门槛,待她插上门栓后三人才往正屋里走去。当看到借烛光缝补衣服的莫乘风时,男子颇有些愕然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鱼听雪示意兄妹俩坐在一侧的椅子上,解释道:“这是莫先生。”
她既没再多言,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只拉着予乐颔首示意,面上始终带笑。
莫乘风手下针线翻飞,抽空瞥了一眼兄妹俩,她心领神会地说:“这是之前我跟您说过的兄妹俩。叫?”
清秀面庞上浮起一丝尴尬,此刻才发现她尚不知他姓甚名谁,又急忙道:“妹妹叫予乐。”
“在下顾予安,家妹顾予乐。”他又郑重地朝二人作了一揖,直到鱼听雪伸手去扶他才直起身来。
她将灯芯拨亮了些许,提起茶壶给二人倒了两盏茶,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问:“顾公子深夜前来可是有事寻我?”
予乐搅着手指没抬头,顾予安看了一眼莫乘风,殷红嘴唇张了张却没出声,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她掀唇笑了笑,道:“莫先生不是外人,顾公子有话就说。”
顾予安握了握拳,下定决心般地突然抬头看向她,灼灼明眸令人心惊,说出口的话同样令她惊讶,他道:“祝大人可否让予乐跟着你。”
“什么?”她眉头微拧,竟没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顾予安抿了抿唇,解释道:“祝大人可否收养予乐?”
似是怕她不同意,他又忙道:“予乐性子活泼、聪明伶俐,您可否让她跟在您身边做个洒扫丫头,只要保她平安就好。”
鱼听雪心内讶异不已,看了眼莫乘风,后者无动于衷,她又收回视线,疑惑道:“为何要我收养她,你不是她兄长吗?”
顾予安面上现出难堪来,低下了头轻声答:“我保护不了她。”
“祝大人,”他见两人没说话,竟直接起身跪了下来,目带恳求,“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太过冒昧,可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了。孙班主拿着我们兄妹二人的身契,逼我屈服于尹青山,可我实在放心不下予乐。
“那日您不惜与尹青山正面对抗,也要救我,我便知您跟这些人不一样。祝大人,您救救予乐吧。”
鱼听雪神情动容,只是不待她说话,莫乘风便放下手中针线看向他,语气残忍:“我们可以收养她,但你又能给我们什么?”
“先生?!”
她语调微扬,不甚赞同地转头看他,却被他抬手制止。
“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我们如果收养了这丫头,等于跟尹青山撕破了脸,可我们为何要因为你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去给自己招惹麻烦?”
他浑浊的眼睛变得精明,谆谆善诱:“有多少银子,下多大的注。所以顾予安,这场交易里,你能给出的筹码是什么?”
鱼听雪眉心微微蹙了起来,却也明白他所言非虚。顾予安唇角勾起,美如冠玉,刹那间连闪烁的灯芯都黯然失色。
“先生说的是。所以我的筹码是我可以帮祝大人整治番禺的乱势。”
“哦?”
不仅莫乘风面上现出几丝兴趣来,鱼听雪也对他这话颇为好奇。
“祝大人初至番禺便不畏强权,想来是不会跟这些人同流合污,那您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整顿番禺,惩治贪官恶霸。
“可您根基未稳,在这里举步维艰,所以您需要一个可以帮您传递消息、煽风点火的人。祝大人,我可以帮您。”
莫乘风似是有些点到为止的意思,此刻已经闭上了眼,徒留鱼听雪跟他大眼瞪小眼。
“可这样一来,你,”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只伸手扶起了他,摇头道,“你的一辈子就毁了。”
顾予安晶亮的桃花眼中浮现悲凉之意,笑容却有些洒脱:“从我做伶人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原来的顾予安了。人生万万天,皮囊而已。”
他转头看向低声啜泣的予乐,摸了摸她的脑袋,眼底柔情化成了一滩水:“可我们予乐不行,她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
“哥哥。”予乐抽噎着扑进了他怀中,嚎啕大哭。
小姑娘嘹亮的哭泣声和男子温柔的安抚声交织在一起,搅得莫乘风心下颇为烦躁,他蓦地睁开眼看向一脸挣扎的鱼听雪,出声催促道:“到底要怎么做,你快点做个选择。”
她转头看他,像是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却只看到他面无表情、冷漠不已的面容,她又收回了视线。
一瞬,又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抬起头看着顾予安,许诺般地道:“我会收予乐做学生,将我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助她寻找安身立命之道,让她健康平安、堂堂正正地长大。”
不管她如何选,顾予安的结局已定,她能做的,无非就是收下予乐,让他毫无牵挂。如果他真能助她完成要做之事,未必不会是他的造化。
莫乘风不知何时又拿起针线缝补衣物,顾予安拉着妹妹站起了身,一揖到底:“祝大人的恩情,顾予安无以为报,自当竭尽全力助您铲除恶霸、平定番禺。”
予乐还在抹眼泪,他蹲下身替她擦干泪水,温柔叮嘱:“予乐,你听到了吗?以后你就是祝大人的学生,她会照顾你保护你,教你读书,教你立身之道。快,喊老师。”
“老师。”
在他的叮嘱下,予乐规规正正地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头。她笑着将她扶了起来,捋顺了她衣服上的褶皱。
“予乐,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会像你哥哥一样照顾你。不要害怕好吗?”
她漂亮眸子中闪过一丝慌乱,抬头去看顾予安,他笑着点头,她才低声道:“予乐会听老师的话。”
她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顾予安又从胸口掏出一张纸,展开看了半晌,拿到予乐面前晃了晃,道:“予乐,这是你的身契,哥哥帮你拿回来了,等我烧掉它,你这辈子就自由了。”
火舌吞噬着发黄的身契,灰烬掉落在地。昏暗的烛光下,鱼听雪看到他面上闪过一丝羡慕,又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变成欣慰。
或许他这辈子都难以自由,但他帮他的妹妹获得了自由,有了寻访这个世界的机会。
他站起身往外走,一言未发,予乐紧紧攥住他的衣角不肯松手,他没有回头,只轻声道:“予乐,你答应了我的。”
鱼听雪转头去看她,小姑娘的眼泪成股流下,却咬着嘴唇不肯出声,拽着他的手慢慢松开。
顾予安未曾停顿地走了出去。
予乐又跑过去扒着门框看他的背影,她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了她瘦小的身子,也看向那个落荒而逃的男子。
顾予安,顾予乐。
安乐。
想来他们父母起名字的时候也就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生安乐吧。只是世事难测,事常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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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后,予乐便很少展露笑颜,平日里也小心翼翼。鱼听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索性一连五天都没有出门,一直待在家里陪着她。
莫乘风也换着法地逗她开心,连多年不曾碰的编织虫鸟笼子的手艺都拿了出来。此时他正笨拙地循着记忆下手,予乐坐在旁边托腮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