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川了了
雪势渐渐变大,四周的屋檐墙沿、碧瓦朱甍皆蒙上一层浓郁的白。
谢玹见容娡冷的不停搓手,便适时去牵她,感受到冰凉的温度后,自然而然地将她的双手拢在自己的掌心,为她暖手。
男人的双掌宽大而温暖,容娡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
他空净明淡的面容上,染着一层淡淡的雪意,越发显得眉眼清峻,神姿高彻。
而那双琥珀色的眼,此时正在专注的看着她。
容娡仰视着他,忽然忆起,去岁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她想方设法,费尽心思,想让谢玹记住自己。
谢玹微微抬眼,两人目光对视,他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似的,不待她开口,便先行道:“我记住了。”
又何止是记住了。
他摩挲着她的指尖,顿了顿,又低声道:“更,爱你深切,思你成疾,无药可医。”
容娡听得心尖发颤,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哦。”她故作平静,悄然抓紧谢玹的手,“那我可能,也会一直记得你吧。”
——
巍军的营帐扎在南北要塞处,背靠绵延的山坡,东面与城池搭界,远远便能望见燃起的炊火。
从城中回来后,谢玹便被请去与将领们一起商谈军务。而容娡一下马车,就迫不及待的钻进帐子里。
谢玹处尊居显,有属于自己的一顶单独的帐篷,容娡进来时,帐中正烧着旺盛的炭火,温暖如春。
谢玹人不在帐中,但他身上的冷檀香残留在这里,清清浅浅的漂浮在空气中,被炭火一暖热,便弥漫的很浓郁。
容娡颇为喜欢这香气,嗅到以后只觉浑身舒畅,褪了外衣,心满意足地躺进被褥里。
天色已经很晚了,没多久容娡便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外面仍是一片昏黑。
炭火不知何时灭了,火盆底残存着些猩红的碳灰。
容娡冷的直发抖,不得不起身裹上衣裳。
帐中的冷檀香消散近无,谢玹似乎没回来过。
不知怎地,她忽然很想见到他。
思忖一瞬,容娡披上斗篷,搓着双手,摸黑走出军帐——刚好与端着炭盆走来的佩兰撞了满怀。
佩兰吓了一大跳,但她眼疾手快,端稳炭盆,敏捷地往旁边侧身让开,一块木炭也没撒。
瞧清是容娡,她“咦”了一声:“娘子,你怎地这时候起来了?”
容娡笑道:“火灭了,有些冷。”
佩兰点点头。
她避开容娡,俯身捡起了一物,不待容娡看清是什么,便进帐重新点着炭火,转头问她:“娘子要去何处?奴陪您前去。”
帐外仍在下雪,容娡立在军帐前,被风雪一吹,刚才醒来时,那种强烈想见到谢玹的念头消弭了不少,心里反而多出了些违和的怪异感。
“不去哪,出来透透气。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佩兰想了想:“卯时,快天亮了。”
容娡陷入沉思。
她很清楚,自己一向没心没肺,从来都不是个会被情爱迷惑头脑的人,近来却频频想黏着谢玹,甚至恨不得时时同他黏在一处——这实在是太过反常了。
她站在冷风里,仔细地想了想,忽然捂住心口,心里一咯噔。
——情蛊。
这半年来,各种事层出不穷,她竟一时忘了,谢玹去岁给她喂下情蛊之事!
情蛊将他们牢牢相系。
一切反常的迹象,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容娡喉间发涩,心里也愈发沉重,脊背处一寸寸爬上寒意。
这情蛊最初是用来压制快红尘的毒性,谢玹帮她把快红尘解了后,这蛊一直同她相安无事,她便以为它无害,因而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却是未必。
不过,她不曾提出解蛊之事,为何谢玹也不曾提到过?
是如她一样忘在脑后了,还是……
容娡不敢再深想下去。
谢玹应该,不会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横了一根刺。
容娡忧心忡忡的回到帐中,枯坐半晌,勉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决定日后寻个时机,好好问一问他。
眼下战事频繁,民不聊生,谢玹的每个决策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虽然遇事总先想着自己,但还是能拎得清的,不想在这种时候影响他。
天还尚早,容娡正要再睡下,军帐外忽然响起低沉的号角鸣声,一群士兵举着火把从军帐前快速走过,在篷布上留下一道道人影。
容娡心知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把攥紧暗器,警觉地留意着外面。
没过多久,帐帘被一道裹挟着风雪的身影掀开。几个兵卫举着火把站在门前,火光摇曳,映亮了来人一张神姿高彻的面容。
见是谢玹,容娡顿时松了一口气。
谢玹走到她身边,掏出火折子点燃帐中的火把,沉声对她道:“前线战事告急,我得去一趟。”
他昳丽的眼眸里倒映着粲然的火光,璀璨如星,宛若千金难买的珠玉。
容娡看得微微走神,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好。”
也是在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留意到,谢玹身上穿着玄色轻铠,玄甲的边沿反射着火光,像是鎏了一层金漆。
她不禁微微出神。
许是因为初见时的印象,太过深刻,谢玹在容娡心里,始终有种悲悯众生、清心寡欲的刻板形象。
杀戮血腥的战场,似乎和他沾不上半点干系。
他合该衣不染尘,高坐神坛上,做他那渊清玉絜的神祇。
她知道他处尊居显,知道他手握大权、生杀予夺,能够号令千军万马,可对此一向没什么实感。
直到见到他这身装束。
见到他换下缓带轻裘,穿上鎏金玄甲,再看向他的面容时,顿时觉得,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张扬与锐气,多了几分,属于弱冠年岁之人的意气风发。
她默默的想——
倘若贺兰寅老贼没有卖国求荣,倘若没有血河之役,天姿灵秀的太子殿下,合该应当是这种意气风发的模样。
或许,还要再恣意张扬一些。
头戴十二旒冕,身穿玄服纁裳,居于那最尊贵的位置之上,受万人朝拜、万人敬仰,尊贵无双。
可若那样,兴许她就不会遇见他了。
她出神的间隙,谢玹屏退侍从,站到她面前。
他的玄甲上似乎残留着外面的寒气,泛着幽幽的冷光,使得他一近身,容娡便被寒气激的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床榻深处缩了缩。
谢玹的眼皮微微向下压了压。
他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低头审视她,眼底发黯:“怕孤?”
容娡手指微蜷,摇头否认:“没有。”
穿上这身玄甲,谢玹整个人都变得锋利起来,连带着一向空净明淡的面容,都显得昳丽而极具攻击性,周身的冷檀香也无端染上几分侵略性,强势地干扰着她的心绪。
她有点儿没法同他对视。
谢玹审视她两眼,却好似窥出她的怯意,长指勾起她的下巴尖,强调道,“姣姣,我要上战场了。你不应该……有所表示,为我送行么?”
容娡无端从他的声线中听出一丝委屈。
她抬眼看向他。
不待她张口说些什么,谢玹便倾身吻她,气息铺天盖地的将她席卷。
谢玹鼻息急促,那双漂亮的眼眸半开半阖,吻的投入和彻底,唇舌一寸寸舔舐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辗转出令人脸热的“啧啧”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等两人分开时,均有些呼吸不稳。
谢玹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平复着呼吸。
少顷,他偏头看了眼帐外的天色,用鼻尖蹭了蹭容娡的颈侧,带着点鼻音道:“此战颇为紧要,天一亮,便要出兵了。”
容娡没说话,将下唇咬的发白。
顿了顿,默不作声的抱住他,倚在他身上。
“战事大约要持续小半月。”谢玹抚摸着她的后背,接着沉声道,“军帐内不安全,稍后我派人送你去城里。”
容娡闷闷的“嗯”了一声。
玄甲硌得她有些不舒服,她动了动身体,换了另一个姿势,将脸贴在谢玹的耳畔。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谢玹的神情蓦地一软。
他紧紧抱住她,漆黑的眼底不住晃动,似是在酝酿什么。
片刻后,他开口,从胸腔深处发出近似呢喃的话语。
“待到战事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说的很缓很慢,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姣姣,我们……成婚,可好?”
容娡有一瞬间的动容,她无声的动了动唇。
她觉得自己在这些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于是这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她果然……还是在害怕。
害怕有朝一日,谢玹会弃她如敝履。
爱上他的代价,她实在是负担不起。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兰因絮果的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