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 第39章

作者:小圆镜 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科举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既然要回去,江蓠便把稿子收进书袋里,再收拾一番,拿油纸包了几块糖糕,准备在学堂里混一天,等阿芷下学了就走。

  辰时刚过,号舍里的学生都去了斋房,院内空旷。薛白露的屋子在“正”字号第十六间,江蓠裹着风领出门,向北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绕过一方水潭,两侧的花木逐渐多起来,曲径通幽,景色别致。前方一排屋舍临溪而建,每扇门前钉着写数字的木牌,有的挂风铃,有的挂鸟笼,黄嘴儿的八哥在里头扑扇着翅膀蹦跶。

  监生的号舍建得和驿馆一般,想来这里住的都是最有权势的子弟。

  江蓠不着急进去,先绕着小院逛了逛,廊上无人,隔窗隐约传来伴读的笑语。她在第十六号房外静听一会儿,里头寂然无声,走上石阶准备敲门,意外发现木门虚掩着。

  风卷着雪粒扑在身上,她迟疑片刻,还是高声问了句“有人吗”,拿着漆木盒推门而入。

  屋中却无侍女。

  金猊兽炉喷出龙脑香,暖意氤氲,东边的紫檀案后端坐一人,雪衣曳地,玉冠束发,正执笔书着字,袖口露出一截清峭腕骨。

  窗扇敞开,天光从轻纱般的云霭间疏疏洒下,落在凌霜傲雪的翠竹之上,碧波云影间,他抬眼微微一笑:

  “岘玉,请坐。”

  她愣愣地望着他,手上攥着盒子,屏住了呼吸。

  那人站起身,关上窗,挡住清冷雪气。屋内暗下来,他的面容却如明珠琢玉,照得一室生光。

  江蓠霎时想起几个字——

  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龙脑香悄然熏染上衣角,浓淡合宜,她把盒子轻放在案上,在案前跪坐下来,忍不住用手压了一下胸口,害怕他听到里面咚咚的心跳,努力平缓着声线:

  “薛先生,多谢昨日郡主照顾,这个权当谢礼,请你们一定收下。”

  “有心了。”他双手接过,并没拆开系带,“既然是给白露的,我就不替她看了。”

  “先生……”江蓠恨自己见了他就不会说话,“我弄脏了您的披风,是给您和郡主的,就是……不太好说单送给您。”

  更不像话了!

  江蓠在心中悲愤地检讨,她平日真的没这么笨嘴拙舌!

  薛湛给她倒了杯茶,温言道:“同窗之间理应互相照顾,我身为师长,也不能让学生在我斋里出事,所以昨日情急之下让你在琴室里休息。你就算把这柄如意送到率性堂,学生们也不会说什么,无需担心风言风语。”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黑眼圈上,又移到下方的书袋,鼓鼓囊囊的,“身子好些了么?”

  江蓠捧着瓷杯,使劲点头:“郡主给了药,已经好多了。先生还没看,怎知盒子里是玉如意?”

  “这是宫里御赐的麒麟木盒,我家中也有几只,这般长短宽窄,总不会装着一柄剑吧?”他清隽的眉眼舒展开,墨玉般濯濯生辉。

  江蓠看他笑,更紧张了,不知要与他聊什么才好,问道:“先生早上没课吗?”

  ……好像说了句废话,博士哪会天天有课。

  “我平日在彝伦堂编书,或给监生批些书字,评定月课,每月只有两三次会讲。白露在诚心堂读书,明日要交本月的文章,央我替她改一改。”

  他拎起手上批满朱砂的罗纹纸,似是有些头疼,“不如说是重写。”

  江蓠抿着唇,低头喝了一小口茶。

  薛湛把改完的文章叠好,用玉兔镇纸压着,面前忽然又多出一沓纸来,馆阁体写得极工整漂亮,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他不看,也知道这是什么。

  “薛先生,”江蓠鼓起勇气道,“我写好了,您若不忙……”

  他望着她,神情仍温如煦风,却未接下。

  “你想让我当着你的面看?”

  “嗯。”

  “我布的功课是下月初八交的,这个你知道么?”

  “知道。”

  薛湛道:“岘玉,你一个晚上写完了需要思考半个月的题。我可以花一个时辰细细批注,也可以只用眼下半盏茶的工夫粗看。你的选择是什么?”

  “自然是……”

  江蓠住了口。她顷刻间明白过来,交得早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这显得她没有足够重视,太自以为是了。

  薛湛在敲打她,回去再磨一磨,拿出来的成果他才会花精力去批改。

  江蓠垂眸沉默了半晌,复又直视他:“先生,我想请您现在看,即使只有半盏茶也好。我并非轻视您出的题,而是今日您正好在郡主房里,我遇上了,又正好带着功课,我不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出去。”

  她不习惯错过机会,也不习惯等待。

  薛湛叹道:“如此也罢。”

  说完便接过白麻纸,一张张看起来。

  他翻完前几张,长眉微蹙,面上略无轻松之色。江蓠的心悬到嗓子眼,握着杯子,掌心都烫红了。

  半盏茶过去,他终于放下纸,她抬起眼睫,满心期盼。

  薛湛的声音依旧温和舒朗:“第一篇中规中矩,第二篇太匠气,第三篇太奉承。这不是我想看的文章,恕我改不了。”

  那一刻江蓠好像听见什么东西“嚓”地碎裂了,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张了张嘴,怕自己失态,费了好大劲,哑声道:

  “若是上考场呢?”

  “读书不只是为了科举考试,我向来不喜学生抱着考中的心思去写我布的功课,揣度我的偏好,却隐匿自己的想法,这没有任何意义。国子监里出卷的博士有很多,如果你想得到认可,换一个先生,不要来找我。”

  江蓠又喝了口茶,舌尖被烫到,急忙把眉一低。薛湛把她的茶杯拿开,没有碰到她的手,“还有其他想与我谈的么?”

  好半天,她才低声道:“先生下次会讲是什么时候?”

  “初八在一斋。”

  “我会再来恭听。”

  薛湛把稿纸还给她:“请你保重身子,切忌熬夜,不要像昨日那般惊吓到旁人。”

  江蓠再也待不下去,吃力地起身,朝他行了个礼,逃窜似的出了屋门。

  薛湛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轻微地叹了口气。

  窗子突然“吱呀”一响,从外面推开了。

  “哥哥,你怎么对她那样说话!”

  薛白露趴在窗洞上,兜帽粘了片枯竹叶,很不理解地望着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薛湛弹出一道指风,扫落那片叶子,皱眉:“又逃课了?下午我要和你斋里的先生去判卷,你知道他每次见我都怎么说?”

  “我没逃!”薛白露理直气壮地从窗口爬进来,“先生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被我们抬到医署去了,大家都回来背书。我听你在教训人,等了好一会儿不敢进来,你好凶啊,就算她写得差,你也不用说那么直白吧!”

  凶?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他。

  薛湛无奈道:“这位姑娘才华横溢,却不正,有些入了偏道,但心气又极高。如此天赋的人凤毛麟角,不趁早磨一磨心性,往后少不得要碰钉子,若连我激她几句都受不了,自此一蹶不振,那也没必要帮她成事。”

  薛白露不懂,“什么叫入了偏道?成什么事?”

  他笑了笑:“她钻营太过。奉承别人容易,坚守本心难。岘玉必然不是富贵出身,来国子监读书,心中所想不同于一般女子,是有抱负的,我不想让这样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薛白露摇摇头,“你才见她两面,就说这些大道理,我看她初八不一定来。”

  “她一定会来。”薛湛道,“我很想看看她写了半个月的文章,到底能精彩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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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的玻璃心碎了,男神教授说论文有毛病。大家不要学她,不舒服就给自己放假。

  薛教授真的很温柔美丽~

第40章 雪中炭

  江蓠失魂落魄地沿着小径走出竹林,方才的对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荡,反覆鞭尸。

  她后悔得要命。

  等一等再交给他不行吗?

  谁给她的底气让她这般妄自尊大?

  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坐井观天、自命不凡的学生,多好的机会,被她几句话给弄砸了!

  桂堂不过是旁门左道,如何能与正统学府相比,她太天真、太着急了。

  天灰地暗,几只寒鸦站在枯枝上聒噪地嘲笑她。江蓠气上心来,蹲地上捡了块石头丢过去,寒鸦扑棱棱飞走了,站起来时,身子晃了晃。

  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都在往下涌,眼前一花,她跌跌撞撞地扶住一根竹子,兜头砸下几枚结实的雪块,正落在风领里,冰得脖子都僵了。要拨去时,惊觉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突如其来的绞痛让她腿一软,就这么倒了下去。

  “夫人!”

  耳朵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

  这次的疼痛比上次更为剧烈,她脑子都懵了,在轿子里缩成一团,两层衣衫都被冷汗浸透。摇晃中寒风钻进帷帘,吹到身上,衣裳好像结了冰,她难过得想死。

  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长,有人揭开帘子把她抬出来,放到暖和柔软的地方,她一挨着枕头就不省人事。

  刚过午时,刑部衙门里的官吏排着队用饭,两个侍郎去主屋叫了楚青崖,三人去堂厨围着饭桌谈论朝局。

  左侍郎给楚青崖倒茶:“陛下让齐王上折子回应桂堂的事,他就写了十几个字,说自己一概不知。据我等查访,桂堂的赃银分成几十笔,运到干江省不同的钱庄邸店,想抓几个老板问话,他们还挺硬气,说若没有齐王爷的谕旨、护卫指挥使不到门前,别想把他们当成罪犯对待。”

  楚青崖冷笑:“他一个藩王,下什么谕旨?如此僭越,真当朝中无人。也罢,查不了就暂且放着,等他正月初一不来上朝,陛下就有名头发驾帖了。”

  右侍郎问:“大人笃定齐王殿下不会来京?”

  “他要是清醒,就该找个由头往后拖。”

  楚青崖刚夹起一筷糖醋鲤鱼,就听得门外匆匆来报:“楚大人,急事。”

  一个缁衣卫进来,躬身同他耳语数句,两位侍郎只见他脸色微沉,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面面相觑。

  楚青崖放下碗筷,“你们先用。”

  说罢撩起衣袍,冒雪出了门,把马厩里吃公粮的绛霄骝一牵,“十七,别吃了。”

  那匹千金难求的西极天马跟了他九年,还是很有脾气,把头一撇,继续嚼着廉价乏味的粮草。

  楚青崖从袖袋掏出块饴糖,剥开丢在草里,马吃到久违的好东西,欢喜得跪下来让他骑。

  “从后门回家。”

  衙门里尚书府只要走半柱香,京城的雪比边关外小得多,马在街上跑起来就和玩儿似的,眨眼就到了家。楚青崖把缰绳一丢,让它自己去院子里逛,脱了大氅挽在手里,疾步闯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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