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相 第105章

作者:少尹 标签: 古代言情

  见曹切喝了下去,他才开口:“愚方才所言,曹大掌柜可听清楚了?”

  殴打朝廷命官,劫官车,还扣押官印,哄骗了大半年。

  沈寒舟搅着汤药:“要是没听明白,愚再重新同你讲一遍。”他抬眉看一眼曹切,“数罪并罚,够李妍掉五次脑袋,额外享受两次凌迟处死的待遇。”

  曹切绷着脸,盯着沈寒舟:“你敢动大小姐,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沈寒舟冷笑一声:“有用么?你死了也就死了而已,不会影响她掉几次脑袋。”他舀起一勺药,吹了吹,“但若是愚不认这件事,李妍便能平安无忧。”

  他看着曹切,轻声问:“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牺牲你一个,来换李妍的命?”

第149章 抉择

  李妍一个人,站在烧成废墟的海西楼前。

  这几日她暂时住在沈府,多亏先前布局,现在还能有这么个归处。

  只是沈府也是从山庄结算银子,这个月正好还没到结算的日子,手头不仅没有银子,还倒欠了一大笔账。

  如果不是彭兴州雪中送炭,把银子结了,这几日要账人能把整个沈府都拆干净。

  “明知道烧了这么大的火,一个个还落井下石。”彭兴州坐在木头轮椅上,怀里依然抱着紫铜手炉。

  秋高气爽,他衣裳比旁人多了两层,盖着毯子,一点不像个江湖人的样子。

  他看着李妍,似乎是想了很久,这才开口:“这个……烧成这样,重建遥遥无期,要不就别建了。地契卖了,能换多少银子就换多少,先把这个冬天捱过去。”

  李妍点头。

  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是定局,就算捶胸顿足,就算悲痛难以自制……也已经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重要的是明天怎么办。

  明天,后天……这个冬季,还有下个冬季。

  她缓缓踱步上前,从废墟里拾起一小块木头,上面半块飞龙商行的印刻,仍旧清晰可辨。

  “我要去京城。”她轻声道。

  彭兴州一滞。

  他坐正身子,望着李妍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当年你爹去京城,也正是他人生失意的时候。”彭兴州搓着怀里的手炉,目光轻垂。

  他鲜少说那年旧事,一来是斯人已逝,他想起来伤心。二来是对李妍有愧,没想到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让李妍一个人被留在青州这么多年。

  “哎……”他叹息,“那时你小,又是整个青州八门里唯一的女娃娃,我们几个都想着给你一个安稳快乐的少年时光。可天不遂人愿,你娘的身体,从你六岁那年忽然严重,当时乔七命的师父,江湖第一神医乔清婉诊脉用药之后,悄悄告诉你爹。”

  “她说照此下去,寻常药最多拖五年,遍寻天下顶级药材,有希望拖到十年。再往后,那就是生死簿上看命了,是肉体凡胎触及不到的位置。”彭兴州望着李妍,苦涩道,“……你爹一蹶不振。”

  “他聪明一生,靠自己的力量救了无数人,却偏偏救不了你娘。他甚至跑到蜀地青城山的道观,沿着那一千多的石阶,一路跪拜,只求一个以命换命。”

  这些事情,李妍从来未曾听说过。

  她诧异回头,看着两鬓已经斑白的彭兴州,不知该如何接话。

  “后来,青城山的老道看他拜得一身是血,实是又虔诚又可怜,就跟他讲,若积大德行,行大善事,兴许苍天能网开一面。”

  彭兴州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若自己去了京城,势必是踩在刀刃上跳舞,若是被发现,最好的情况是李家以欺君之罪灭门,最坏的情况是我们所有人,我、柳青青、梅开言……我们所有人,全都得死。”

  他笑了:“我是真真佩服你爹。如果是我,我做不出那样的选择。我在酒桌上奚落他,说他为了个女人居然要去京城当官,一个土匪你当什么官?最起码,也得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家伙啊对不对?”

  谁成想,这句话点醒了李清风。

  他洗掉身份,即刻上京,就像天命之子一般,披巾斩棘。

  说到这,彭兴州抬手,捂着自己的双眼,深吸一口气。

  他颤抖着,哽咽着,在时隔多年之后,在故人之子面前,落下两行清泪:“对不起啊孩子,对不起啊……”

  很多年前,彭兴州作为彭家没机会继承盗门的那个孩子,信奉的是及时行乐。

  他那时是打心眼里觉得李清风缺根筋,下八门的掌门,能号令半个江湖的千门李氏,好好的日子不过,去什么京城。

  媳妇没了,再续弦不就行了,至于费这么大的劲头?

  他不理解李清风,直到那天,兄弟反目,因为一个掌门位置,他的夫人为了救他和孩子,被挂在城头曝尸三日。

  从此之后,眼里梦里皆是那一人时,彭兴州才明白。

  有些人的手若是没有抓住,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你爹走之前,将你托付给我们三人照顾。”他擦掉眼泪,干笑一声,“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不仅没能照顾到你,还受了你许多照顾。柳青青就不说了,想把你逼回山庄去,差点被你整得赔光家底。梅开言一直就那样,虽然你不知道他,但他也没少打听你。”

  他抬眼望着李妍:“说实话,我们三个不敢面对你。若是没有那一桌酒,若是没有我们这几个狐朋狗友……”

  至少不会一个人长大。

  他说到这里,实在是难以继续说下去。

  李妍站在秋风里,在温暖的阳光中。

  她清丽出尘,于废墟前扔掉手中碎块。

  那焦黑的木头当啷啷落地,回到它的归属里。

  李妍转过身,轻轻道:“彭伯。”

  彭兴州的手顿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李妍笑眯眯地回望:“要往前走啊。”

  “人生漫长,区区一把火,就想把李氏的血脉彻底烧死在青州,那裴太师也想得太美好了。”她拍拍手上灰尘,“彭伯也完全不用自责,你不知道,我这么些年最生气的并不是我爹把我扔在这里,也不是我孤身一人独自扛着这么多张吃饭的嘴。”

  “我最生气的是……若当时遇到如此境遇的人是李妍,在那样的情况,那样的条件下,我也会和他做同样的选择。”她笑了,“我气的是,纵然千门李氏有一大把救苦度世的法子,却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第二个办法!”

  李清风当年没有选择。

  顶级的药材只有皇族贡品里有。

  他不管怎么做,夫人和女儿之间,必要辜负一人。

  夫人时间至多十年,而女儿的一生却才刚刚开始。

  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隔阂,于漫长的时空中,让父女两人在相同境遇下面对一样的抉择时……

  李妍抬头望天,她长叹一息,背手苦笑:“纵然是他李清风,也找不出第二个办法啊。”

  人生最难便是抉择。

  不是善与恶的抉择,不是正确和错误的抉择。

  是在两种无法兼得的善中选择,和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样的选择,约等于根本没得选。

第150章 知遇之恩,已经还清了

  “世人都以为千门救苦度世,易如反掌。可这天下万物皆有因果,哪有那么容易?”李妍微笑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爹没有第二个选择,我也一样没有。”

  裴应春想要借江湖人的手灭掉整个李家血脉,只有傻子才会任他欺负。

  “我是不争,不是傻。”李妍揉着自己的手腕,“既然他想玩,那我奉陪到底。”

  当年那个姑娘,到底是长大了。

  彭兴州长叹一息,话音轻快些许:“林建安说得对,我们都老了。”他看着李妍,笑了,“这天下,最终是属于年轻人的。”

  是不是属于年轻人,李妍不感兴趣,但一定不能是属于裴应春的。

  “我现在有点想不明白,按说你爹为官这么多年,不应该看不清裴应春是个什么东西啊。”他揣着手,歪头不解,“那他看得明白,为什么当年还放走他了呢?”

  李妍没说话。

  她轻笑一声,抬起头,看着云淡风轻的天,答非所问道:“看样子之后几天,都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啊……”

  彭兴州被她这话搞迷糊了,“啊”一声,应和道:“应该是吧。”

  李清风确实想到会有今日。

  那天,沈寒舟从火场中出来时,怀里抱着的漆盒,正是李清风留给她的东西。

  被烈火炙烤,那盒子裂开大缝,里面只有几封家书。

  暂住在沈府时,李妍守在沈寒舟和曹切的房前,一边熬药,一边抱着那盒子。

  天知道她用了多少力量,让自己打开那把锁,拿出那些信来。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去世的父亲再见面。

  那信封外亲启的两个小字,扎得李妍心里难受。

  就像原本已经痊愈的伤疤里,猛地生出尖锐的刺,再一次破开血肉,再一次疼起来。

  她迟疑了很久,药都煎好了,才撕开信封。

  内容出乎意料。

  李清风知道自己要死了。

  “若见此信,便是我已遭了毒手,不在世上。”

  她眼眸微颤,难以置信,将信飞快地扫了两眼。

  “毒?”

  李妍声音都变了。

  她细细看着信中内容,自己的父亲是在一年半前写下这封信的。

  “此时身体尚好,也多亏太子殿下照拂,御医定期诊脉,未见异常。然世事难料,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她眉头缓缓皱起。

  “新政推行至今,虽然充盈国库,可宋氏江山仍旧岌岌可危。本来,我下定决心绝不让你牵扯进此事,可以你心性,展信时必已深陷其中。故而留下此信,为你指个方向。”

  李妍看到这,鼻孔里喷一股气。

  她揉着自己鼻梁根,有一万句吐槽想要说给李清风听。

  自己的亲爹果然与众不同,要么怎么能成一代卿相,这是骨头里刻着天赋异禀,根本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谁人还能在没病没灾的时候,预计自己没多久能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