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第119章

作者:舟不归 标签: 豪门世家 婚恋 甜文 古代言情

  及至五岁,寒冬某日的清晨。

  美妇突然伸手扼住她的头颈,不论她如何求饶皆无用,力道之大,更令左右随侍都不能使其松手,眼泪因恐惧而落,呼吸微弱,咽喉窒塞又疼,口亦难合,最后于深处发出不成音的求生之声。

  只是徒劳。

  在意识快消弭之际,随侍终于成功制止。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努力喘息,同时畏惧的以手爬行着退后,眼中皆被恐惧与伤悲占据,而后是对妇人的陌生。

  从此以后,扼喉时时发生,有时以寝寐,有时以诵典,有时以进食,饭蔬被美妇的双手阻滞在喉中,不能下咽,随即她由嫡母范夫人抚育,家中奴僕皆言美妇有病发狂,但她知道,阿娘从未痴狂。

  因为在那个仲夏深夜,美妇曾双目清明的告诫于她:“书中即天下,我教导你诵读《诗》《书》,各家经典,所为就是今日,她先诞下郎君,我已难以与其争雄,乡野之人终究不如世家女郎,而你不同,你是渭城谢氏的女郎,但我能教识尽你天下文字,却难以教授世家所学,所以我将你送至她膝下,日后好予我利益。”

  言罢,美妇伸手欲摸其发顶。

  小女郎目露震恐,连退数步,自后下意识躲避妇人的触碰也几乎成为一生的习惯。

  其实,即使今日能得以活下去又如何。

  她生长于在这天地之间,只是治疾的药石而已,何必再留念于斯。

  如今不过是人命危浅。

  谢宝因的眉宇间渐渐变得平静,气息奄奄,如一潭深渊,风吹无痕,鬓边的黑发被眼泪弄得黏糊,胸臆的上下起伏亦极其缓慢,柔弱的指尖没有任何动作,不再去图谋能握手中之物,恍若已经是最后行走于人间。

  有如庭中枯叶,烈风扫来,便将要乘风而去。

  烈日之中,螇螰[2]卧于乔松之上,其音声入耳,至使季夏以清闲,然秋风至而声无。

  郗雀枝一人伫立于甬道的硕大木柱间,即使阳光焦热,仍傲挺于此,望着植于阶庭的细草,被炎阳晒至焦躁。

  在四面静谧时,远方忽然有声,然奴僕已让她以人多喧哗易惊扰病体为由,皆被驱散,退到楼宇之外。

  郗雀枝看过去,瞋目含火光,发觉是于朝晨奉命而去的随侍,怒气才得以消释。

  随侍低头行至女子左侧,依尊卑揖礼,四周虽无人,但仍谨慎出声报之:“我已在佛前烧香三柱,祈福女郎身体无虞。”

  郗雀枝闻而不言,抬头见有鸟自东南方飞来,后徠黑点渐渐化为燕雀之形,然而在将要飞至长乐巷,飞越贵戚室第,飞越重重楼宇时,竟徒然转向,选择落足于寻常百姓家。

  她摇头嗤笑,草间求活的无能乌鹊,果然燕雀岂能知鸿鹄的陵云之志。

  菡萏察觉到女郎唇边的笑意非往日和煦,瞬息如临于谷,惊悸再言:“女郎可明鉴,我跪于佛前所想皆是女郎。”

  郗雀枝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此言深处是在表明忠心不二,并未泄漏祈福以外的事,亦从未背叛于自己。

  她转身朝东面慢走,行过甬道的数根木柱后,从北面下石阶,步过庭院,途中随手摘下一片菖蒲叶,而后跽坐于高树下乘凉:“事情如何。”

  菡萏步亦步的随从其后,听女子坦率发问,随即明白此处是能安然谈话之地:“女郎今日所命令之事,我不敢懈怠,从佛寺离开以后,我随即前往西市寻找,最后于数支商队中选择三人,全是中原貌相,少时便随商队时常来往外邦,乃是于途中做尽恶事之辈,有恃无恐到不惧士族贵戚,且这支商队明日将会离开建邺往阳关去,途径西域各国,最终抵达大秦[3],将有四五载的年岁在途中,待林家主从西南回来,即便有心追究也是手足无措。”

  郗雀枝轻抚菖蒲,愜心笑言:“你比我想得还要聪敏。”

  建邺乃一国之都,相比其余城邑,医师不可谓不多,就算她心中计策无数,也难有一计能悄无声息的使长乐巷无医能来,从源头解决则一劳而久逸,以最少资源获胜才是上者,而她这随侍仅凭自己一言,便能将一切布置妥帖,知寻凶恶之辈,且要尽早离开建邺,不留任何证据。

  即使谢氏今日得以存活,身体必然亏损,倘若再得见帛书,心生忧思,然则寿命日薄于西山,遂自杀亦有所可能。

  被称赞后,菡萏内心得意,屈膝跪侍,尽显忠诚:“恐郗夫人会察觉,亲自命人前去,从而窥探到女郎所谋,坏女郎大事。”

  郗雀枝缓缓摇头,一笑置之,她这位三姑自私自利,非一日之寒,从那日得只问孩子安否就可知一二,何况妇人往昔便怨恨于那位谢夫人,有此时机可使其丧命..为何不顺势而为?

  “她不会。”

  日之夕矣,暑气渐消。

  有僕从仓卒往北边屋舍而去。

  奔至堂上之际,妇人正坐北面席位,侍婢双手拿着承载饭蔬的漆盘,谨遵进食之礼有序将饭食置于人之左,羹汤则置于人之右,蒸葱佐料放于食案末端,酒浆放于羹汤之右。

  僕从上前一拜:“夫人。”

  郗氏从清晨得知谢宝因生期已至就一直在等待,一日将尽,久等不来消息,性情渐渐躁动,此刻亦隐隐从其言中感到怨愤之情:“孩子可生了?”

  僕从摇头:“还未曾诞下。”

  郗氏斜目望向左右,冷声斥退进食的侍婢。

  妇人发怒,僕从也不寒而栗的低下头,为自己,也为尚躺在莞席上生死不知的女子辩论:“因横产一事,女君此次生的艰难,恐有性命忧患,大约只能活一个。”

  郗氏神色突变,情绪转变为忧虑:“医师可在?”

  僕从诺诺应答:“医师未曾侍在左右,禀命前去请医的奴僕无一归来,女君从渭城谢氏带来的媵婢已亲自前往。”

  妇人从侍坐右侧的婢子手中接过一双犀箸,夹起身前漆盘中的葵菜[4],望着其被掐下烹食的嫩叶,塞入口中,细嚼慢咽过后,沉声令道:“速遣人去那守候,看清孩子为男为女,若是为郎君,先救子。”

  僕从刚要禀令离去,然又垂首再拜:“夫人,女君所派奴僕多是懈怠,我们可要再另命人去寻医师。”

  如此,母子或皆能救。

  郗氏宽仁的看向堂上,目含讥笑:“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5],我亦不敢越樽俎治疱,尔等卑贱之人,焉敢?”

  她只是家中君姑,非博陵林氏的女君,亦非宗妇,没有治理家务之权,为何要多事。

  生死皆有命。

  僕从自知多言,触怒了夫人,惶恐一拜,躬身后退着脚步离开。

  熙熙攘攘的建邺坊道上,有一郎君骑马驰道而来,随即速度突减,看着远处疾步的女郎愁思无已,叹息垂泪,他眉头微皱,十分疑惑,在马蹄由奔驰变为徐步,渐缓下来,将到那人身边时,率先出声询问:“家中可是有危急之事?”

  外出寻医的玉藻看清来人,原地停下,拭泪而答:“女君横产,情势告急,医师迟迟未来,所以我欲亲自去请。”

  童官禀家主之命率先回到建邺向女君传达消息,闻言以后,内心深感不安,不过几息,便勒紧手中牵制马嘴的缰绳,使其调转方向,仓惶乘马离去。

  奔驰至三十里外的陵水驿后,他焦灼下马,疾行数步,去到供高级官员休息的房室,刚好得见医工躬身,面朝踞坐熊席的男子揖拜。

  他等在门外,室内之人离开后,方抬脚入内,恭敬行礼:“家主。”

  前日深夜,王烹将军已经领兵成功收复蜀郡,男子将其余部署命令下去后,便在鸡初鸣的时候前往驿站,骑乘日行五百里的驿马于今日黎明到建邺城外,但夜奔疲倦,使胸肺的病情加重,迫使于中途休止,在此医治。

  面容泛白的林业绥抬眼望去,慢条斯理的整好宽袖,将青筋突显的手腕遮住:“家中情况如何。”

  想起那个随侍女君的媵婢,童官心情深重的低下头:“女君形势好像已变得危急。”

  听到侍从的话,林业绥的手指在空中阻滞,长眸缓缓垂下,语气浅淡的命令道:“准备快马,速回建邺。”

  童官不敢凌越,拱手行礼,当即去布置。

  在侍从离开以后,林业绥从坐席起身,徐步走去摆置衣架的南壁,换下沾染有血污的外衣。

  刚更完衣,他便剑眉微拢,似在隐忍着什么,最后身体终是难以承受的呕出一大口鲜血,杉木被染红。

  谢宝因呼吸渐缓,一切痛苦似乎都随庭院所生的大风而消散,她也终将如书中仙人那般,乘彼白云,至於帝乡[6]。

  真好。

  随即,有人急切行走而来。

  媵婢从疱屋返回,双手捧着无足木案,案上有漆盘,盛着已切好的野参片,她低头行至卧席处,忽然髌骨[7]触地,将木案随意放在一旁地上,惊恐出声:“女君!”

  卧于莞席的女子安静闭眼,唇肉又白又皱,神色舒缓平静,容貌如此安详,已经显示出垂死之兆。

  室内传出声音,其声哀痛。

  稳婆心绪杂乱的看向眼前妇人,行了一礼后,转身入内:“先把参片给谢夫人含食。”

  李夫人则转身站于中庭,望向庭中高树,微微一笑,她绝不认命,二十二载前是,如今亦是,胜利者只会是她,而小小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媵婢用手将女子唇瓣分开,然后把参片塞入其中。

  医师不在,稳婆径自去到席末,伏地探入小衾之下,继续尝试推位:“再探谢夫人的气息脉象。”

  媵婢闻言,屈指伸至女子鼻下,气息微弱;又俯身下去,心跳缓慢,细腕的搏动也开始衰弱。

  她对着妇人摇头,然后命一婢去请来女郎林圆韫。

  顷刻,一日不见阿母的小女郎雀跃跑进来,步履繁乱的奔至南面,跪坐在旁边,用小手摇着,口中不停唤人,还把鸠车递了过去,但从来都会微笑回应她的人却不笑了。

  她以为是阿母不喜自己,所以才不愿理自己,伤心的低头,先是无声抽泣,少焉便忍不住的号咷。

  乳媪见状要哄,媵婢伸手制止。

  谢宝因伫立云端,高髻金冠,华带飞髾,足着远行的文履,垂髫在风中飞扬,随白云飘至高山之上后,见有白鹅独立山崖前,长唳一声,收足朝天际飞去。

  她好奇看去,而后从云端飞去,落在白鹤身旁的那朵白云,抬臂揖问:“仙人可是要去赴西王母的期会。”

  白鹤亦在云间落足,揖了一礼,开口即是小郎君的声音:“谢夫人为何在此,难道是已厌恶活在世上,所以才成仙。”

  谢宝因闻而不言,望着舒卷的云海。

  无人应答,白鹤再次出声询问:“谢夫人真的厌世吗?”

  随即,女童的哭声从天际传来。

  谢宝因动容眨眼。

  那是...阿兕。

  白鹤察觉,会心一笑:“谢夫人虽被母亲抛弃,但还有一小女郎,她爱夫人,不舍夫人。”

  后仙乐从云间传出。

  白鹤展翅高飞,双足离云,而后直入云间,不见踪迹。

  谢宝因始终看着声音的来处,身前手指微动,意识开始模糊,最后闭眼不知诸事,待再猛然睁眼时,四周出现五六人。

  她在室内。

  青铜鑑、媵婢、长柄竹扇、莞席、衣架、几案、竹简、陶灯与熏香。

  还有一小女郎,哭到抽噎。

  谢宝因抬手去摸,轻轻笑着:“阿..兕..别哭。”

  自诞下孩子后,世上便永远都有一人不会摈弃她。

  林圆韫见阿母回应自己,瞬息破涕为笑,蹭了蹭脑袋。

  媵婢也乘势命乳媪先将女郎带离。

  林圆韫对今日所发生的事情都懵懵懂懂的,但看着阿母的容貌,还是乖巧跟着乳媪走了。

  长女的离去,使谢宝因的气息也减弱大半,感知到下身不痛不痒的推弄,她果敢做出决断:“用手伸入。”

  稳婆惊鄂失色,伏地劝谏:“若行此法,谢夫人你将九死一生。”

  谢宝因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室内众人悉听到我前面所言,无论何事皆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关。”

  产户以手深入,若情况危急,将血流而不止。

  稳婆无奈禀命,撑地直起上半身,把手伸入,而后径直往内,渐渐逼近孩子,再用扶其肩,向上轻推,徐徐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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