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拨 第35章

作者:绣猫 标签: 古代言情

  布赤惊魂未定,抱着膝盖,坐在皇甫南身边发呆,“他们说,到了下午,大相要把舅臣押到拉日山下,用他来祭祀赞普。”

  生殉的贵族,要被两根削尖的木棍刺入左右两个肋骨,直到鲜血流尽,饱飨镇墓的守护神,再被投进圣湖。

  皇甫南奇道:“公主没有阻拦吗?”

  “他是个叛徒,公主能说什么呢?”布赤没精打采地拿起针线。

  皇甫南上了晒佛台,用木棍拍打着挂毯上的浮尘,那些金银绣线在阳光下明晃晃得刺目。皇甫南掀起挂毯,来到花岗岩的矮墙前,她看见布赤躲在白玛草墙下,把一块麻纸包的酥油塞给她那放羊的阿帕。

  皇甫南扔下挂毯,飞快地跑下廊梯,从后面的门洞溜出了红宫。

  从红宫下山,中间有很长的一段花岗岩阶梯,好像洁白的羊毛腰带,把天和地都连在了一起。云层很矮,在头顶移动。皇甫南的海螺和丝穗,也像早春的蚕一样,沙沙地响。一口气穿过经院,到了低矮的碉房,她扒在门洞上往里看。

  一群守门的蕃兵坐在院子里,正在争先恐后地扔骰子,嘴里喊“巴热呴藏族游戏”,面前一堆贝壳,长矛倒在地上。吆喝声戛然而止,他们疑惑地看来人。

  两个红脸蛋,额头到下巴都抹着褐粉,袖子和袍边上镶着毛花氆氇,是红宫的婢女。她用别扭的吐蕃话说:“我是布赤,公主叫我来看乌爨人。”

  蕃兵抓起骰子,随便地朝里头抬了抬下巴,“一早才看过,又来看……”他们不怕乌爨人逃跑,就算是头老虎,提心吊胆地被关一两个月,也变成绵羊啦。

  皇甫南放轻脚步,进了石头垒的牢房。隔壁是羊圈和马棚,一股干草和粪便的味道。阿普笃慕还裹着冬天时的獭皮袍,把头埋在臂弯里,像睡着了,又像在生闷气。气德吉的翻脸不认人,也气各罗苏的冷血无情。他那个脾气,准得天天跟守兵磕牙斗嘴,兴许还会挨打。

  “喂。”皇甫南叫了两声,抓起一个小石子,从木栅栏里扔进去。

  “别费劲啦,谁都不搭理!”外头的蕃兵把脑袋伸进来,嚷了一句。

  皇甫南忍着狐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雪城。回到德吉的寝殿,她看见布赤凑到了德吉的铜镜前,在编辫子,把一串蜜蜡珠子在脖子上比来比去。这个色厉内荏的婢子在背着德吉,偷偷打扮自己呢。瞥见皇甫南,布赤吓了一跳,她的脸由红转白,先发制人了,“你,又偷跑出宫,公主会拿鞭子抽你。”

  “德吉卓玛去哪了?”皇甫南张嘴就问。

  她敢直呼公主的名字。布赤气呼呼的,“公主要和东阳郡王去祭拜赞普,从神祠去拉日山了。”她光明正大地把蜜蜡项链戴在脖子上,虽然德吉吩咐她嘴要严,布赤不舍得放过炫耀的机会,“我也要去看他们给舅臣放血,”她牙关打战,强作笑容,“你得留在宫里。”

  “不稀罕。”皇甫南不甘示弱,她转身回经堂。

  布赤追上皇甫南,“把你的镯子给我戴吧。”她知道皇甫南脚上有个沉甸甸的银镯,她把袖子挽起来,说:“我戴在手上,回来就还给你。”

  皇甫南放下香柏枝,她看着吉吉布赤。

  布赤露出讨好的表情,笑嘻嘻的。

  皇甫南对她招了招手,“你来。”领着布赤,到了阁楼,两人坐在卡垫上,皇甫南把百褶裙掀起来,布赤刚低下头,皇甫南把她摔个跟头,骑在布赤身上,用腰带把布赤的手和脚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布赤吓傻了,杀猪似的叫了一声,皇甫南把双耳刀摸出来,冰凉地抵在布赤脖子上,“你再叫,我就像割羊喉咙一样,把你的脖子割断。”

  布赤瞪圆了眼睛,哆嗦着嘴唇,不敢动了。农奴家的女儿,娇生惯养,力气竟然不比一只蚂蚁大,皇甫南把她推倒在卡垫上,塞了嘴,用捏热兜头一盖,她爬上木梯,离开了经堂。

  戴上布赤的蜜蜡项链,羊皮卷塞在袖子里,她在回廊上撞到了吐蕃婢女,皇甫南顺嘴就说:“布赤生病了,在房里打摆子,我替她去拉日山。”

  有东阳郡王在的地方,没有说汉话的婢女,是不行的。大家信以为真了,给她让开路。

  皇甫南在羊毛腰带似的石阶上飞奔起来。她没去雪城,也没去神祠,而是骑上青海骢,径直往拉日山去。

  曾经德吉和阿普在山岩下说悄悄话的地方,雪被马蹄翻起来了,露出了刺藜嫩黄的芽,冰凌柱子早融化了,闪着亮光的是蕃兵手头的剑和矛。她来得晚了,戴鸡冠帽的巫师已经祝祷完,绒藏被剥了袍子,亮出筋肉虬结的胸膛,绑在镇墓的石狮子旁。纳囊和蔡邦家的人在悠闲地喝着奴隶送来的青稞酒,议论着去年那奇诡的天气,“霜灾,花灾,都是没庐氏带来的,绒藏一死,天气就会好起来了!今年春天来得早,青稞该播种了。”

  天气是彻底转晴了,没有了密布的阴云,风也不怎么动,只有皑皑雪山,静谧地、巍然地坐落在人们的背后。

  皇甫南一眼看见了德吉和李灵钧。此刻的德吉并没有像在红宫和国相府那样含羞带怯,对这门婚事志得意满,她和李灵钧各自坐在毡毯的一头,肩膀离得老远,活像一对被强按头,又不得不敷衍差事的夫妻。大家都胆怯地望着论协察,她幕离佳遮住了面庞,扭过脸,盯着那浮雕流云,宝珠翘角的墓门,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匕首,那是用来割羊肉的。

  论协察懒得多看一眼那对貌合神离的男女。他只要把他们凑在一起,好给盟书上钤印,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卿卿我我。蕃南战败,已经让他在贵族中失了威望。他把鹰隼般的目光投向绒藏——这个口蜜腹剑、阴险狡诈的绒藏。

  绒藏说:他心甘情愿死,但是死之前,他要进陵墓里去祭拜赞普,亲口诉说他的冤屈。

  论协察漠然地摇头,“只有德高望重、或最尊贵之人,才能进国君的陵墓。”

  德吉放下了羊肉和匕首,往陵墓里去了,李灵钧也跟了上去,他虽然是个汉人,但毋庸置疑,和德吉是在场身份最为尊贵的人。女婿祭拜岳父,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家没有意见,连连点头说:“绒藏,你不要废话了,该行刑了。”

  绒藏挣了挣被麻绳捆绑的胳膊,猛地抬起头来,有不甘,也有怨恨,“协察,我没有谋逆!我的灵魂敢去见赞普,你敢吗?你不是德高望重吗?猛兽之王吗?你连到棺椁前祭拜赞普都不敢呀!”

  在座都是三族的首领,论协察道:“那里面并不是赞普,而是一个奴隶的儿子,我岂能去祭拜奴隶?”

  绒藏红了眼睛,“当年赞蒙产下赞普的遗腹子,把羊皮褥子都抓烂了,是我亲眼看到的!”他诅咒发誓,颤抖着怒吼:“尔等行恶魔之法,让赞普的母亲,赞普的舅舅蒙冤,神山今日必将崩塌!将尔等都埋葬在此地!”

第52章 拨雪寻春(十八)

  “拉日神山即将崩塌,岭尕被白灾所吞噬。看吧,协察,你和我的誓言,到底哪个会成真!” 山谷里回荡着绒藏的吼声,辽远,空渺,但是奇异得震着人的耳朵。 那囊和蔡邦家的人心里颤了,毕竟也曾和绒藏一起勾肩搭背喝过酒。他们望着协察,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天神已证,那墓里的确是个奴隶野种,如果论协察屈尊在奴隶的棺椁前下跪,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假如不去,又显得他心虚了。 皇甫南也下了马,慢慢挤进人堆里。有人坐在毡毯上,袍边被她踩在了靴子底下,那人立即把她的足踝抓住了,喷着酒气打量她,“奴隶?”他挥着胳膊叫皇甫南滚开,女奴是没有资格靠近墓门的。 皇甫南望着那通往地宫的幽曲廊道,“我是公主的婢女,公主不会说汉话,一定要我在。” 什么公主?奴隶种的女儿。那人不耐烦地摆手,只顾着去听论协察说话。 论协察在踌躇。所有首领们的眼神,他都看清楚了。行刑的人把削尖的木棍举起来了,只要往绒藏的胸膛里一刺,他的血就会渗进雪岭的大地。论些察抬了手,“好,我去祭拜,恶魔和罗刹鬼已被辛饶调伏,汝等无需畏惧。”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绒藏,“谋逆之人,等我出来再行刑,不要叫他的血提早凉了。” 他起身走进陵墓。 赞普的地宫,从廊道就堆满了彩塑泥牛马、绢制的甲胄兵刃、金银器皿,经堂里的长明灯照着穹窿顶,上头是绘的金翅大鹏和雍仲符。石壁很厚,外头的人声和马声都被隔绝了,灯影笼罩着论协察强健的身躯,走到了佛龛前,德吉背身跪在卡垫上,看那虔诚的姿态,是在默念《吉祥经》。 论协察呵呵地笑了,“德吉,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李灵钧多少有点敷衍了,他从卡垫上起身, 把位置让给论协察,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论协察左右一看,“谁蒙冤了?恶鬼在哪里?”笑了一阵,他把香拈在手里,跪在卡垫上——除非当着各部族的面,论协察并不把所谓的“屈辱”放在心上,战场上流过血、又所向披靡的人,不信鬼神。他的脸转向身侧的德吉,“你……” 瞳孔倏的一缩,论协察后半句还没出…

  “拉日神山即将崩塌,岭尕被白灾所吞噬。看吧,协察,你和我的誓言,到底哪个会成真!”

  山谷里回荡着绒藏的吼声,辽远,空渺,但是奇异得震着人的耳朵。

  那囊和蔡邦家的人心里颤了,毕竟也曾和绒藏一起勾肩搭背喝过酒。他们望着协察,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天神已证,那墓里的确是个奴隶野种,如果论协察屈尊在奴隶的棺椁前下跪,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假如不去,又显得他心虚了。

  皇甫南也下了马,慢慢挤进人堆里。有人坐在毡毯上,袍边被她踩在了靴子底下,那人立即把她的足踝抓住了,喷着酒气打量她,“奴隶?”他挥着胳膊叫皇甫南滚开,女奴是没有资格靠近墓门的。

  皇甫南望着那通往地宫的幽曲廊道,“我是公主的婢女,公主不会说汉话,一定要我在。”

  什么公主?奴隶种的女儿。那人不耐烦地摆手,只顾着去听论协察说话。

  论协察在踌躇。所有首领们的眼神,他都看清楚了。行刑的人把削尖的木棍举起来了,只要往绒藏的胸膛里一刺,他的血就会渗进雪岭的大地。论些察抬了手,“好,我去祭拜,恶魔和罗刹鬼已被辛饶调伏,汝等无需畏惧。”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绒藏,“谋逆之人,等我出来再行刑,不要叫他的血提早凉了。”

  他起身走进陵墓。

  赞普的地宫,从廊道就堆满了彩塑泥牛马、绢制的甲胄兵刃、金银器皿,经堂里的长明灯照着穹窿顶,上头是绘的金翅大鹏和雍仲符。石壁很厚,外头的人声和马声都被隔绝了,灯影笼罩着论协察强健的身躯,走到了佛龛前,德吉背身跪在卡垫上,看那虔诚的姿态,是在默念《吉祥经》。

  论协察呵呵地笑了,“德吉,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李灵钧多少有点敷衍了,他从卡垫上起身, 把位置让给论协察,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论协察左右一看,“谁蒙冤了?恶鬼在哪里?”笑了一阵,他把香拈在手里,跪在卡垫上——除非当着各部族的面,论协察并不把所谓的“屈辱”放在心上,战场上流过血、又所向披靡的人,不信鬼神。他的脸转向身侧的德吉,“你……”

  瞳孔倏的一缩,论协察后半句还没出口,德吉猛虎似的扑了过来,双手去扼他的脖子。论协察反应很快,一拳挥出去,幕离佳被拽走了,是阿普笃慕的脸。“是你?”论协察怒喝一声,翻身把阿普笃慕甩开,腰间的金刀当啷落地,两人伸手就夺。

  “别见血!”李灵钧急声提醒阿普笃慕。

  沾了血,出去要露马脚,阿普笃慕手一滞,改抓论协察的袍领,两人再次摔在地上,背心挨了一肘,阿普笃慕气血翻腾,撑着胳膊艰难起身,见李灵钧和论协察滚在一起,他也挨了论协察几拳,锦袍扯烂了。一脚把李灵钧踢开,论协察踉跄着起身,成了被激怒的猛兽,抓住人就挥拳。两个自幼习武的年轻人,已经够矫健了,还不及他悍勇,阿普笃慕肩膀上被撕咬了一口,隔着氆氇,有湿意涌出来了,他眉头狠狠一皱,忍不住骂李灵钧道:“你没吃饱吗?”

  李灵钧一个天潢贵胄,满头满脸的土,浑身上下无处不疼,险些要露出龇牙咧嘴的怪相。他警觉地盯着论协察,冷道:“你吃得不少,还有力气废话。”

  死寂的石墓里,三个人恶狠狠地对峙着,呼吸声急促杂乱。

  论协察晃了晃脑袋,清醒了,夺步往外走,“来人!”他嘴里含了血,声音嘶哑带咳。

  阿普笃慕和李灵钧对视一眼,论协察逃出去,死的就是他们。顾不上埋怨彼此,二人不约而同飞扑上去,把论协察沉重的身躯按倒,阿普笃慕制住手脚,“别让他出声。”李灵钧扯过经幡,往论协察脖子上一缠,下死力便勒。论协察脸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死盯着上方的阿普,他那双握了三十多年刀的粗壮大手,铁一样钳在阿普的肩膀了。

  经幡被挣断了,论协察含糊地低吼一声,跳起来,把阿普笃慕的脖子死死扼住了。

  阿普笃慕动弹不得,顾不上了!手在身边一摸,匕首早没有了,他移动眼睛看向李灵钧,“刀……”

  李灵钧握着匕首,退后一步,冷峻的双目观察着两个人,他的表情平静了,在衡量,在计划。

  身上的论协察颤抖着,把牙关咬得咯咯响,阿普笃慕也红了眼睛,竭力去扳论协察铁钳似的手,胸口要炸开似的,眼前一阵浑噩,濒死之际,一股鲜血突然喷溅开,论协察那山似的身躯倒下了,阿普笃慕剧烈地喘着气,爬到一边。

  双耳刀的刀柄还在皇甫南手上,热血像鲜红的鸡冠花,在她脸上、身上绽放了,又像珊瑚珠子,玲珑剔透地挂在辫梢、耳垂。

  人是突然从背后闯过来的,李灵钧只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情急之下,抓了个空,“是你?”他惊愕道,一把攥住胳膊,要把皇甫南从论协察身上拖起来。

  没拖动,皇甫南好像吓傻了,瘫软了,手还握着刀柄不放。她刚才简直是跌跌撞撞地栽到了论协察身上,刀刃整个没入背心。

  紧闭的眼睛睁开了,她甩了甩睫毛上的血珠子,想拔刀,手上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阿普笃慕把她推开,“我来。”他抓住刀柄,稍一使劲,双耳刀拔了出来,在论协察身上擦了擦,他把刀别在靴筒里。

  涨红的脸恢复了平静,阿普笃慕没有跟李灵钧废话,他嗓子伤了,声音粗哑得难听,只简短道:“把他抬走。”

  两人这会倒默契十足,一起上手,把论协察移到经堂背后的墓室,棺椁里是一具人皮——骨头早已火化了,皮子被熏香和宝石填满了,一股浓烈的怪味。“你俩地底下争去吧!”阿普笃慕杀羊似的,给论协察脖子上补了一刀,推进彩绘大棺。

  回到经堂,皇甫南还站着发愣,穹窿顶和地上有斑斑的血迹。

  管不了那么多了!阿普笃慕又扯过一副经幡,把皇甫南头上和脸上的血迹胡乱擦了一通,牵着手让她坐在角落的卡垫上。

  皇甫南像个染缸里捞出来的人,脸色惨白得吓人,镇定地没有作声。阿普不放心,怕棺椁里的论协察突然活过来似的,“你怕吗?”他拍拍皇甫南的脸,冲她咧嘴笑,“他要是变成恶鬼,肯定先来找我……”

  李灵钧从心事中回过神来,打断道:“一会外头可能乱起来,你先躲在里面,有机会就溜出去。”不着痕迹地把匕首收进袖袋,他把幕离佳往阿普笃慕面前踢了一脚。

  阿普身上溅了血,稍微遮掩一下,应该能蒙混过去。李灵钧的眉骨上也撞青了一大块,弯腰去掸身上的灰时,他没忍住,背对着二人,露出一个痛楚的表情,然后稳住身形,抬脚往外走了。

  外面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吐蕃人嗜酒,不光是御寒,因为看多了杀戮、剥皮拆骨的酷刑,要用辛辣的青稞酒把脑子、眼睛都烧红了,胸口沸腾起来,才不会牙关打颤。

  东阳郡王领着德吉卓玛从地宫里出来了。祭拜了一趟,两人好像亲近了点,袍袖和衣摆挨蹭着,肩并肩,像对赧然的小夫妻,不舍得分开毫厘。

  之后一句话,有人错愕地摔了酒碗。

  东阳郡王平静地说:“相臣在墓中被赞普的魂灵所诘问,已承认其罪过,自愿殉死了。”

  “殉……死?”有人瞪了醉眼,有人跌坐在地,渐渐的,大家生了疑,吵成一团,要进地宫里去看个究竟。

  绒藏痛快地大笑,“叛徒们!协察是第一个,看你们谁是第二个!赞普在等着你们呐!”

  那囊氏道:“绒藏,你不要装神弄鬼!”他也有双利眼,将德吉卓玛一指,“此人身上有血。”他命令道:“你把脸露出来!”

  阿普笃慕的肩膀不知不觉渗了血,把氆氇袍浸湿了一大片。

  绒藏把埋在雪里的羊皮卷踢到那囊氏脸上,“瞎了你的眼!看看这授记,天神已证其罪,协察该死!”

  山谷里乱起来了,那囊和蔡邦家的人拿起了矛和剑,埋伏在山壁后的北衙禁军和乌爨娃子们也冲了出来,闹嚷着,推搡着,没人顾得上墓里的赞普和协察到底谁是恶鬼,谁是冤魂,有人揭起了陈年私仇,有人盘算起了绿松石宝座,高高在上的贵族,在这一刻,都不过是卷起袖子蛮干的醉汉。

  皇甫南摸着幽暗的廊道,悄没声地钻出了墓门,阳光把拉日山的雪顶照得金红如炙,她把染血的袍子裙子一股脑扔在了地宫里,冻得哆嗦。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冷澈的空气中翻滚着血腥味。还没从杀戮中缓过劲来,她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阿普走过来,用身形挡住皇甫南,眼睛还盯着人群,木呷在里头闹得凶,他怕落进吐蕃人眼里,给乌爨招恨。李灵钧也来了,他推了一把皇甫南,“快走。”

  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赶过来了,是德吉和芒赞。猛地勒住马,芒赞已经听到了人们的叫喊,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德吉,“你……”

  “舅臣!”先前还甜言蜜语的德吉已然变了脸,她丢下芒赞,赶到石狮子前,一刀割断了麻绳,没庐家也是有人的,把绒藏紧紧围在其中。那囊和蔡邦红了眼,抢牛羊、抢奴隶,祖辈们都是杀过来的,血把山谷染红,把青稞的嫩芽浇灌,谁的刀子利,谁就能多得一片肥沃的牧场,一个美丽的女人。

  “咔嚓”一声轻响,起先没谁留意,直到有人瞟到天边突然弥漫的白雾。

  他们放下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神山崩塌了——”

  “天神的诅咒……”知道在白灾面前,人的双腿是跑不及的,绒藏反而不慌了,站在原地喜出望外地喃喃,“岭尕的守护神破除内讧与恶魔之法……”

  阿普和李灵钧几乎同时朝皇甫南扑过去,没人抓住她,他们都被一股巨大的气流席卷到空中,像断翅的海鸟,跌落在雪涛里。

第53章 拨雪寻春(十九)

  火把松枝烧得“毕剥”响,有人影在眼前晃。黑色的,像蝙蝠,像乌云。 是洱河畔敲傩鼓的毕摩,还是桑烟里吹牛角的巫祝?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长安僧人,在夜半的野祠里念金刚经。 皇甫南猛地吸了口气,胸口通畅得让她惶恐。用尽浑身的力气,她把盖在身上的氆氇袍踢得微微一动。 诵经的声音停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那手是凉的,因为他很细致地把氆氇袍都盖在了皇甫南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缯布衫,撒腿袴,在乌爨待惯的人不耐冻,他又捡了几个干松枝,扔进火里。 皇甫南看清了,认出来了,“阿苏拉则?”她疑惑地翕动着嘴唇。 “阿姹,你昏了一天啦。”阿苏拉则说。 柴火旺了,皇甫南的脸热得发红了,阿苏拉则把氆氇袍套回身上。 手脚有了力气,皇甫南撑着地坐起来,目光四处逡巡,她还在赞普墓的经堂里,穹窿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她不禁一个激灵,阿苏拉则没有留意,他起身去外头又看了一眼。天地蓝莹莹的,发怒的白狮子也平静了,安睡了,雪原舒缓得起伏着,辽阔得看不到边。 还没有火把找过来,阿苏拉则回到经堂,告诉皇甫南:“雪崩了,还好没死太多人。”他对她微笑,有点安慰的意思,“阿普和东阳郡王都被从雪里挖了出来,禁军和娃子把他们背回城了……等一醒过来,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阿苏拉则什么也不问,但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用墓室里的银壶融了雪水,阿苏拉则送到皇甫南手上。好些年不见了,他还熟稔得像自家人,但是不轻狎,在皇甫南印象里,阿苏拉则总像个隔了辈的大人,和气里带点冷淡。 他特意来守着她的。没有阿苏拉则,她兴许早埋在雪里闷死了,或是冻死了。 皇甫南捧起银壶喝了水,那种空落落的惶恐渐渐退去了,她说:“阿苏,你是在拉康寺吗?” 他坦然地说:“你那天看见我了。你比阿普眼睛尖啊。” 阿苏拉则总是孑然一身,但双脚好像扎根在了地…

  火把松枝烧得“毕剥”响,有人影在眼前晃。黑色的,像蝙蝠,像乌云。

  是洱河畔敲傩鼓的毕摩,还是桑烟里吹牛角的巫祝?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长安僧人,在夜半的野祠里念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