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薄暖眼睫微挑,而冯吉的眼帘却耷拉下来,掩盖了幽深的眸光。她静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老奴不是在帮婕妤。”冯吉伏拜下去,“老奴只是想替孝愍皇后讨回一个公道。”
薄暖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归于沉暗。
“那,你便该告诉我,所有的实话。”
冯吉的背脊一僵。
婕妤的声音温和地压下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拢着衣襟站起身,走到冯吉身边,淡淡地道:“我记得当初是你向先帝告发了文太后的。”
“我……”冯吉颤声,“老奴当时确乎……关心则乱……”
“你到底是谁的人?”薄暖突然提高了声音,“孝愍皇后薨了,你便咬下文太后;如今文太后去了,你又想帮我咬下太皇太后——”她的双眸霍然一冷,“你是先帝的人。”
这已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了。冯吉再也不多言,只安静地叩下头去。
“婕妤聪慧,老奴敬服。婕妤对老奴要杀要剐,老奴都无话可说。”
薄暖微微眯起了眼,藏起了慧黠而冷酷的光。先帝的人,自然也会忠于先帝的儿子,怪不得顾渊过去恨他,登基后却将他留在身边。他会为了先帝回护陆皇后,也会为了皇帝回护文太后……这样简单而耿直的思路,她竟直到今日才明白。
原来这险恶的宫闱里,还是有这样纯粹的人。
她笑了一笑,“没想到,冯常侍还真是不偏不倚,王道荡荡。”
冯吉仍叩首待罚,一言不发。
“我不会罚你的。”薄暖微微叹息,“陛下的身边,忠心的人,实在已不多了。”
大正四年夏四月廷议,立皇后薄氏,令有司制备典仪,六月受册命。
虽然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宜言殿里已然忙乱得不可收拾。寒儿指手画脚地指挥宫人们打理大典的一应用物,还需腾出婕妤的东西搬去椒房殿。薄暖好笑地看着她拿鸡毛当令箭的样子,自己只管看书。
孙小言又给她端来南越新贡的荔枝,她咬了一口,慢悠悠地道:“陛下呢?”
孙小言觍颜道:“陛下最近忙得紧……而况就在民间,成亲之前也不作兴多见面嘛。”
薄暖想了想,“我与他早成亲了。”
孙小言道:“这可不同。陛下说了,从今往后,婕妤终算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大典必须慎重又慎重。”
薄暖静了静,又道:“大宴上的歌舞可排出来了?”
“婕妤费心了。”孙小言挠了挠头,“李都尉在排呢,但陛下不好这口,歌舞声乐也不能太浮夸。”
“我有一个法子。”薄暖微微一笑,“我写个词,你拿去让李都尉他们排一排,陛下一定高兴。”
孙小言惊喜地道:“那是自然!婕妤满腹经纶,那些个乐府倡优哪里及得上!婕妤写下来,小的马上拿去给李都尉说!”
薄暖仍是笑着,笑容淡静绵邈,眸中水雾更浓,好像有许多秘密,都被掩下去了。
第六七章 母仪天下
宫中的光景到了五月末,便愈发地浓艳,仿佛只有这样的姹紫嫣红才能遮去韶光将老的憔悴。宜言殿后园里的石榴花全都开了,红得耀眼,一簇簇都似胡姬的舞裙,开到极致时便似裂帛一般。
今日薄暖难得的兴致,命寒儿取博局出来,再加上孙小言,三人一起打六博,案上还置了一壶酒,输了便罚一口。夏暮悠长,三人敲着博箸扔着博茕,横横竖竖地行棋,到后来声调越扬越高,瓶中酒都去了大半。薄暖虽生长市井,却实在不擅长这赌博游乐,寒儿和孙小言也不让她,便起着哄要她喝酒。
寒儿掷出博茕,骨碌碌转了许久,停下来时,正是“枭”点。薄暖看得呆了,寒儿已笑嘻嘻地将棋子走入了“水”,牵走了薄暖的两条博筹。
薄暖讷讷,“我又……”
孙小言已满脸精乖地斟好了又一杯酒,推到了薄暖面前。
薄暖眼前忽地一亮,好似看见了大救星:“陛下!”
孙小言和寒儿都是一惊,连忙起身回头,却只见草木萧萧,哪有皇帝的影子。薄暖大笑出声,一边悄没声息地将酒水倒在了地上。
孙小言早眼尖地瞧见了:“阿暖耍赖!”
薄暖满脸无辜:“才没有呢,我都喝了!”
寒儿看了看地上,那一摊酒渍还在呢,“婕妤真是,”她哀叹,“真是实诚人……”
“我,”酒意微醺,薄暖面色颇有些委屈,“我都输了这么多了……”
“输了也不能扯谎。”
忽然,一个刚硬、斩截而幽深的话声闯进了这夏景中来,薄暖呆了一呆,身边的两人已飞快地跪了下去:“陛下!”
顾渊负袖在后,慢慢地踱步过来,园中榴花正艳,夕光洒落在他金龙描线的玄黑衣裳,凛凛如神祇。薄暖便看着他这样朝她走来,仿佛万籁俱寂,而唯有他的脚步,唯有他的脚步叩在她的心上,是那亘古及今仅存的声响。
寒儿拉了拉孙小言的袖子,两人见机地退下了。晚风徐来,带着丝丝凉意,将将要入夜了。顾渊走到博局前坐下,看了看棋盘上的形势,便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她嘟囔。
“笑你不知机变。”顾渊朗然道,“你看此处,你若走‘方畔揭道张’,便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可你还走‘张道揭畔方’,结果不仅牵不到鱼,还遭人反噬。”
她怔怔地听,听得也是一知半解。
“我这样比较稳妥。”她强辩,“单吃了别人的棋,自己走不回来,如何是好?”
“该吃的时候就得吃。”他带笑看她,“婕妤是不是太谨慎了?”
她怔住。明明很正常的两句话,为什么自己却……却想歪了……然而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是远方星辰的海,让她直愿溺毙在其中了。他怎么一点都不自知,还要来、来挑衅她?
“我谨慎,一步步牵鱼,总有斩获;”她勉力维持最后的清醒,“陛下冒进,虽时有奇功,亦难免遭遇奇祸。”
他惊讶地笑:“都输成这样了,还有脸与我辩?来来来,”他将棋子收起,博筹都还给她,“我便与你斗一局,让你心服口服。你厉害,便给我个奇祸看看。”
她一手扶着沉甸甸的额头,大声道:“来就来!”当先抛出了博茕,这回运气不错,一次便行了许多步,她得意地将棋子竖起,“骄棋。”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口中带着酒气吐出,双眸微眯,便牵走了他一条“鱼”,这是相当于两条博筹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这副神态,漫不经心地将博茕一扔,又掠了一眼棋盘,“翻一盔。”
“什么?!”她大叫,连忙护住自己的博筹,“不给!”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棋案,淡淡地道:“愿赌服输。”
她哭丧着脸慢慢放开手,颇舍不得地点出了三条博筹甩给他,“哼。”
他看她一眼,“你喝多了。”
“没有。”
“那就罚酒。”
他又斟了一杯酒,推给她,一脸温良无辜,“可不要又喂给石榴吃了。”
她咬咬牙,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再来!”
夜幕垂落,天际繁星闪烁,照着她酡红的醉颜,发髻微松,散下青丝一缕,眸光清澈得宛如梦寐。他觉得醉了的她很好,没有那么多戒备,没有那么多掩饰,当然……也没有那么聪明了。
一整壶酒见了底,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还不服输?”他淡淡道。
“不服。”她倔强,“你等着,待我一次吃你两盔,让你全军覆没……”
他失笑,“我自然等着,你可别耍赖。”
“我,我偏要耍赖!”她醉得前言不搭后语,突然伸袖拂乱了棋盘,棋子全都哗啦掉在了花土上,她撑着棋案倾身过来,鼻尖几乎就触到他的鼻尖,他傻眼了。
她的眸光带着幽幽醉意,像是带刺的葛藤缠上了他的周身,她轻轻淡淡地开口了:“我、要、耍、赖、了。”
话音未落,她已吻住了他。
他没能回过神来,她埋怨般将他的下唇咬出了血,他的理智便失灵了。不甘心这样被她所压制,他想从她手中抢过主导权,可是她却不让,不管不顾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带着末日的冰冷,带着痛苦的沉醉……
他终于感觉到了这个吻与以往并不相同。他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你怎么了?”
她停下了这个疯狂的吻,远开几分看着他。
陌生的迷醉的眼神。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忽然失去了兴致,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子临。”
“傻子!”他狠狠地道,“我怎么会离开你?成天都在瞎想!”
“那,”她的嘴唇动了动,“那你要了我,好不好?”
他脑中轰然一响,好像被一个闷雷砸晕了,陡然升腾出来的全是欢喜和恐惧。“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你……你愿意……”
她拉过他的手,将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好不好?”她不懈地追问。
他看着她的眼,醉意是那样明显地漂浮在她的眼中,让他看不清自己在彼处的倒影。他莫名忐忑起来,“你醉了。”
她笑了,“不好么?”
他心神一凛,好像迷途的人终于察觉到危险,“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却很直白:“你不肯要我?”
“不是……”他这才知道她也是个很难缠的女人,“你醉了,这样,不好……马上就大婚了,我想……”
她此时此刻糊里糊涂给了他,要是酒醒以后反悔怎么办?他总觉得不该这样囫囵过了洞房夜,然而她却径自往他身上一倒,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他只觉全身都“噌”地一声燃了起来,饶是他定力超群也再不能自持,声音都哑了:“阿暖,你当真……”
然而她将头枕着他的肩,却是闭眼睡去了。
他在心中哀叹,一万个懊恼自己方才不解风情顽固不化,这会子烧得不轻却不得纾解,直将肠子都悔青了!低下身子将她毫不怜惜地扛在了肩上,大步冲进了殿里去,撩过重重帷帘,将她放在了床上。
她已睡熟,呼吸清浅而均匀,灯火香泽之中他伸手为她捋了捋鬓发,却又听见她皱眉“嗯”了一声,仿佛是疼痛,又仿佛是欣喜。
他一咬牙,再也压不下那团火,腾地起身便往殿后浴汤去。孙小言恰在这时往内殿里探头探脑:“陛下去沐浴?”
“废话!”
远远地抛来皇帝陛下不耐烦的吼声。
大正二年六月甲子,册后大典。立薄婕妤为皇后,受玺印,赐居椒房殿。大赦天下,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钱帛无计,吏民赐爵一级,户赐牛酒。
顾渊一定要拉着薄暖登上凤阙。年前她来过这里,送走出征滇国的振振军旅。然而今时今日,她再度与他一同站在这浩荡长风之中,却是来见那百官俯首、山呼万岁,日月苍茫山川辽远,唯有身边人掌心的温度是那样地恒定而踏实。
阙下冯吉宣诏的声音远远地飘散出去——
“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有莘兴殷,姜嫄母周,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其可以忽哉!唯薄婕妤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德冠后庭,乃可当之……”
“皇后,”他斜着头看她,微微笑,似乎还在琢磨着这个称呼,“这大典如何?”
像个献功邀宠的小孩子。她在心中想。
“都好。”她轻声回答,又补充,“诏书写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