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 第51章

作者:苏眠说 标签: 古代言情

  “臣有罪,罪在对女儿不加教养,乃令其触怒天颜。”他静静地道,“臣愿为皇后领罚。”

  沉默。

  大殿两侧的铜漏里,水滴声清晰可闻。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去了,不会回返。

  “广元侯说‘天颜’,”顾渊的手指轻轻敲着方案,“然而你们薄家人,认的却不是朕的‘天颜’吧?”

  大正二年六月甲子,册皇后,燕饮讴歌有不敬之辞,太皇太后怒,下狱数百,鸿胪、奉常、宗正诸卿皆坐。又命细审,召大司马大将军与廷尉、御史杂治之,供词有皇后之名,大司马大将军以呈太皇太后。

第七一章 战战兢兢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漏子?”

  空荡荡的椒房殿里,顾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金丝玉舄踏踏有声,袍袖上的赤底金龙怒目欲飞。

  仲隐抱胸冷睨他:“你明知太皇太后会传她去。”

  顾渊看了他一眼。“是。可我拦不住。”

  “怎么拦不住?”仲隐反唇相讥。

  “你倒试试看,你能拦住谁?”顾渊冷笑,“你是能拦住阿暖,还是能拦住太皇太后?”

  仲隐道:“天罗地网,必有一疏,这案子牵连那么多人,就算一个乐工也能把阿暖咬下去,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还偏让她往长信殿走?”

  顾渊摆了摆手,“不。”话音忽然沉静了下来,“一个乐工的供词,是不足以定她的罪的。”

  他走到大殿外边,撩袍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径直坐下了,又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仲隐却没有坐,仍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写供词的人必然很有分量。”顾渊慢慢道,“必然是个懂得其中关窍的精明人,说不定,还是宫中的老人。”

  仲隐的思路飞快地转了几个圈,“你身边那个谁,怎么不见了?好像姓孙?”

  “孙小言?”顾渊沉吟半晌,“有可能。”

  仲隐道:“你该去问问朱廷尉。”

  “朱廷尉?”顾渊轻轻一笑,“查案的是大司马大将军,可不是朱廷尉。”

  仲隐一怔,旋即道:“不错,现在外间都在传,广元侯举恶不避亲,把自己亲生女儿都推出去了。”

  “他却不知‘亲亲得相首匿’。”顾渊冷笑,“太皇太后这棵树,便这样好乘凉?”

  仲隐沉默了。顾渊感觉到自己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有几分不妥,然而立刻就为自己这种感觉而分外羞耻起来:他是皇帝,他议论谁不可以?他又颇无赖地想,自己现下讽刺了太皇太后,是不是要论个“谤议尊长”罪?

  “啊哈,”他低低地笑了,“你也怕啊,彦休。”

  “我怕什么?”仲隐下意识地问。

  顾渊跺了跺脚下的石阶,“这里是未央宫,太皇太后在长乐宫。相距那么远,可朕与你,都不敢乱说话。”他笑得怡然自得,“原来权力是这样的东西啊。”

  仲隐侧头看他,年轻的帝王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没有丝毫的温度,盛夏的晴空之下,闷塞的宫墙之中,他一身冠冕常服一丝不苟,连一点汗渍也无,竟似鬼魅般窜着寒气。剑眉紧蹙,似在思考,又似在忍受着极烈的痛苦,在这炽热蒸人的长安七月的太阳下。

  仲隐忽然为这个朋友感到难过。

  他大约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时候吧?

  因为他从来都不得自由。

  “不是孙小言。”顾渊突然道。

  “什么?”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也不见了。”

  薄太后身边的郑女官将薄暖送了回来。

  太皇太后的辇舆玄黑为表,在暗夜中驶入未央宫,轮声沉闷。薄暖下车,抬头,椒房殿前的白玉墀上,赫然有一盏孤灯,一个凄清的白衣青裳的人。

  见她回来,他站起了身,嗓音沙哑,“你回来了。”

  地上的孤灯火光幽微,映得他一边脸庞愈亮,另一边却愈暗。他等了多久了?她的心愀然一痛,双足不受控制地奔了上去。

  他张开双臂,她猝然扑入了他的怀中。他的怀抱温热,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与她的渐渐合拍。她终于感到安然,这一整日,在太皇太后处受到的惊吓、侮辱、折磨,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他在等她,他与她受着同样的煎熬。

  郑女官的声音平静无澜地响起:“太皇太后请陛下准备好明日的朝议。”

  顾渊默了默,“请夫人代朕回皇祖母一句话。”

  郑女官微一欠身,“陛下请讲。”

  “皇祖母此刻纵是握有四海,”顾渊眼帘微合,“千秋万岁之后,也不过是谥号孝钦皇后。皇祖母若连这个谥号都不想要了,便尽管将案子查下去吧。”

  说完,他再也不看郑女官刷白的脸,牵着薄暖转身,一步步登上了白玉阶,走入了那片辉煌壮丽的深深的殿宇。仲夏的长风拂过,竟激得郑女官一个寒战。

  翌日,承明殿大朝。

  朝堂上衮衮诸公还未来得及对后宫的乱子扯开嗓子,丞相周衍先上奏了一场天变:陇西地震,山崩,川壅,百姓死伤以万计,流民以十万计。

  顾渊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将出来:“诸位有何计策应对?”

  公卿百官面面相觑。原本攒了一肚子参劾皇后的话,都只能憋到这桩案子结了再说。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薄安无声地抬眼,将天子与周衍的默契收入眼中——

  一桩严重的事体,只能用一桩更严重的事体来遮掩。年轻的天子将权术运用得谙熟无比,然而毕竟是太年轻了吧,帝王南面之术,却被他用来保护一个女人。

  群臣但闻见皇帝的冷笑,“一个二个成日里只知道劝朕这个劝朕那个,怎么不见自己能做好几件事情的?我再给大家说一桩。南方干旱,象郡才送来奏报,说饥民把官仓都给砸了,自己不拿粮食,全给扔进了江里去……你们的眼睛少往朕的后宫上溜,多看看天下民瘼,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满堂簪缨骇得噤声,静得只能听见衣角在地上簌簌的摩擦声,伴着浑浊的染了汗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顾渊身后那重重帘帷之中的人,却出人意外地发话了。

  “陛下说得不错,天子设官分职,本为治民。至于天子家事,交与老身即可。”

  声音虽苍然,却带着冷落的决断力。顾渊听得眉头一皱,孰料薄太后径从帘幕后抛出了一张帛书。内侍慌慌张张地接下来,展开,脸色煞白。

  薄太后冷冷道:“读。”

  顾渊紧紧盯着那一卷帛书,好像盯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人攥在手心里,毫无廉耻地被折叠、被展览、被宣读。

  “皇后新册,已为大过,天命之重,吾知之矣。然中宫不可轻废,国体不可妄动,兹命皇后薄氏体身内省,静察己过,闲时毋出椒房殿,毋耽于游嬉宴乐,以全其母仪。”

  顾渊没有说话。

  群臣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薄太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退朝吧,陛下。”

  顾渊站起身来,忽然回过头去,对着那朦胧的帐幕低低地笑了。

  “先是太后,再是皇后。一个个软禁起来,皇祖母不怕寂寞?”他的目光深晦,帘帷蓦地一颤,“还是说,皇祖母原来与朕一样,偏爱当这孤家寡人?”

  薄暖被长信殿的郑女官带回来后,一直不出椒房殿寝阁。顾渊早晨去上朝,便几日没有再回来,外间的守卫竟都换成了长信殿的人。薄暖隐隐听闻了大朝上对她的处置,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希望子临能再忍忍……

  薄太后毕竟顾忌着她此刻已是皇后身份,不再是那样轻易能下手的,只派了郑女官不断地盘问她对当年秘闻究竟知道多少。

  终日无事,薄暖将所有人的脸孔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想不出来,谁的供词能有那样大的面子将她堂堂皇后绊倒。

  那人不能是大鸿胪那些外朝臣僚,一定是熟知后宫事体的。那人参与了她的计划,并且也被下狱论罪。那人还必须有相当的品阶和资历……

  若不是那日孙小言哭得太惨,她真要怀疑到他头上去。

  然而和孙小言差不多身份的……冯吉,已经死了。

  ——冯吉?

  她突然坐了起来。

  外面似乎并不知道冯吉死了……尤其是皇帝,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让死人写供词最简单的法子呢?

  然而——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太皇太后若能想到冯吉,则也势必想到了——陆容卿。

  不知道陆容卿那边,又是怎样一副景况?

  日影一分分地斜去,又一分分亮起。她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她该睡则睡,该吃则吃,这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她不能亏待了自己。只是夜间在宽屏大床上睁着眼,她犹会想起面红耳赤的那一夜,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不会来,也来不了。

  她拉过从睢阳带来的那只陈旧的书箧,拨开上面堆叠的书简,拿出了那一方山玄玉。玉上的丝绦是静洁的玄黑,绣了一个火赤的“渊”字。她捧着这一枚玉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动手,拿剪子铰掉了这丝绦上的绣线,重新绣了起来。

  太皇太后确实想到了陆容卿。

  长信殿的宦侍带着那一纸诏书来时,陆容卿正被人拉着塞进了一架马车,那人往后头匆匆掠了一眼便飞身上车,啪地一下怒鞭,马匹吃痛地撒开了蹄子。

  陆容卿坐在狭窄的车厢内,听着车轮辘辘地响,义无反顾地将她带离了北宫,带离了她所熟悉的记忆。她不由颤了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压低了笠帽的檐,声音温和如水:“带你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她的手抓紧了车栏,“你到底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了。

  温润的一双笑眼,此刻没有笑。薄唇无情地微勾,利落的脸有不同于薄陆二家的俊朗。

  “是你。”陆容卿下意识地喃喃,“是你——你是皇后的阿兄,对不对?”

第七二章 坠欢重拾

  他转过头去继续驾车,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太子妃终于记住在下了。”他淡淡道。

  “你那日为何要骗我?”她冷声质问,“你骗我说你姓聂……”

  “太子妃难道会逢人便讲自己姓陆?”薄昳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在下不过拉了一个垫背的。”

  想起聂少君那顽劣不恭的模样,陆容卿竟尔沉默了下去。感受到她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薄昳顿了顿,仿佛宽慰般道:“你先去思陵梅太夫人处躲一躲,这几日太皇太后在抓人。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回来。”

  她愕然,“梅太夫人?”

  他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又或他根本不愿意在她面前解释。他斟酌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两句不轻不重的话:“淮南梅氏余威犹在,未必不能与薄氏相抗。太子妃既知道薄氏是自家的仇人,便该想清楚要往哪边站。”

  陆容卿慢慢松开了抓在车栏上的手,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背,“你难道不是姓薄?”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就像思陵山间的野泉。然而他的话语却是那样地刺人。

  “我自有我的打算,姓薄的,姓陆的,姓梅的,在我眼里,都无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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