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 第66章

作者:苏眠说 标签: 古代言情

  他仿佛一个疑惑难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这样从未有过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感到酸楚难言,“他是对的,子临……你纵化身千亿,也不能安抚好全天下每一个人。做这样工作的,便须是你的臣下们。无君则无臣,若无臣又何尝有君?”

  顾渊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是这样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临的苦……”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如云的墨发,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么?”

  她轻轻抱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渊海,“你忘了么?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从一开始就说过。”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几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问。”他笑道,“但是我喜欢。”

  她一怔。他们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搂住了她,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他咽进喉咙里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撑住了他的胸膛,低声:“开心了?”

  “不开心。”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缓缓地道:“这下开心了。”

  顾渊放开了她,重在书案前端正坐下,提笔草诏。

  薄暖便坐在一旁相陪。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拿笔端点了点墨锭,斜眉启唇:“研墨。”

  这颐指气使的神气,恍若回到了当初在梁国的时候。薄暖暗自好笑,便取出墨锭放入玛瑙研子里轻轻摩挲起来。这一枚隃糜专贡的松纹大墨是国中善品,烟细胶清,她专心致志地研磨着,而他端详她一番,便也低头,斟酌起诏命措辞来。

  本朝沿袭前代,设有尚书台,负责参议草诏之事。孝钦皇帝时,主威极盛,乃不容尚书台干预诏命,孝钦皇帝自行拟诏,转交中朝亲信誊抄过后再下发尚书台。然先帝在位无为,大权旁移外家,薄氏常年占据大将军一职,其位尊于丞相,更兼领尚书事,所谓中旨,不过薄氏之命。

  如今顾渊早已褫夺薄安领尚书事的职权,他自御极以来,每一道诏书都亲笔详拟,交由孙小言誊抄,抄后还需交予他复核加玺。如此一来,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三两天不回寝殿都是常事。

  薄暖细细地看着他专注的眉眼,时光正好,夜色无垠,书阁中仿佛每一片竹简都在静默地呼吸,而不敢打扰他们此刻悠然相对的宁静。这几日乌云密布,便连夜中都晦暗无光,全仗了灯烛煌煌,更映得伊人眉目如玉,神容清绝。

  待得顾渊处理完了这些奏疏,孙小言来领走了它们,已是长夜过半。顾渊将笔一扔,长长地伸了伸胳膊,才慢悠悠转过头看着她。薄暖撑着脑袋都快睡着了,头蓦地一点,倏地清醒过来。

  她睁大一双无辜的凤眼:“批完了?”

  他一本正经地道:“尚未。不如皇后先回清凉殿歇息?”

  她嗫嚅:“还是算了,我再陪你一会。”

  他却静住,仿佛是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给感动了,半晌,才道:“民极怎么样了?”

  “已经睡了。”提起民极,薄暖眉间又起了忧愁,“他成日里都是昏睡,真不知道……”

  顾渊道:“小孩子,无忧无虑是好事。”

  薄暖掀眼,看见他的表情安然肃穆,深不见底。从何时起,他们已学会了这样无力地互相安慰?

  她不由得喃喃:“要是你能多来陪陪孩子就好了。”

  顾渊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待我处理完益州这桩事,便来陪他。”

  薄暖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多言。顾渊察觉到了她的失望,心中仿佛被冰渣子刺了一下,五脏六腑都缩紧了,然而只是片刻,冰渣子融化进了血肉里,他平静下来,还是要面对无止尽的朝堂政务,还是无暇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后边有寝榻,少不得要你将就一晚了。”他说。

  薄暖沿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烛火的重重阴影之后,梁帷已卷起,露出一方小巧的矮足榻,金丝褥子上铺着柔软凉惬的流黄簟。她道:“也好。”便走了过去。

  顾渊侧头看着她灯火下的倩影,那流丽的青丝覆在宛转的腰肢,漫灭的重帘间影影绰绰地全是诱惑。

  他不自觉地便跟了过去。

  她自顾自地除了外袍,一回身,险些撞在他身上:“你——”

  他倏地堵住她的唇。

第九二章 其鬼不神

  她还是又输了……

  她略有些丧气地想。

  书阁中简册森然排列,气氛静谧不同于香泽幽沁的寝殿。然而淡青的帘子拉下,便是这样冷清的地方,此刻却也温暖得一如莺啼花放的阳春。他工作了大半夜,不知怎地还有用不完的力气花在她身上,温存得仿佛是在他自己的心胸里宛转了千百轮才轻轻地送入她的呼吸间,又伴随着他的汗水蒸发在她的肌肤上……

  每当二人欢好的时候,她望见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她就清楚地又确证了一遍,他是爱她的。

  “子临……”她有若迷恋地抬着身子吻去他额上的汗珠,他的十指扣紧了她的,声音哑得仿佛暗夜里飘飞的轻纱:“阿暖……我带你飞出去,好不好?飞出这个笼子去……”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眸光深深浅浅沉沉浮浮,流光幻影,一夕难足。

  飞出这个笼子?那该是多畅快啊……

  这一夜,许久未来的那个文绮的鬼影,又从书架的暗影间浮凸了出来。

  长发披散,眼眸空陷,颧骨高耸,脸颊苍白。

  她漂浮了过来,薄暖便怔怔地看着她。

  顾渊就在身边沉睡,可是薄暖的第一反应却是侧起了身子,挡在了他的身前。

  文绮咯咯地笑了:“还想保护他么?”

  这句话思路清晰得令薄暖骇异。她双手握拳,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钻心的疼,才能让她稍稍安定——

  “你到底是谁?”她冷声,“你到底要什么?”

  “我?”文绮似乎是想微笑,笑容却如墙壁裂成了碎片,“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就如当年你是我的旁观者一样!”

  末句陡地拔高,声调凄厉,炸响薄暖的双耳。薄暖下意识地争辩:“我没有旁观!我、我是关心你的——”

  文绮突然又哭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在高高的宫墙间、冷冷的梁柱间回旋,薄暖却反而不怕了。这只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女人,她从来没有爱过人,也从来没有被人爱过,便这样如一缕青烟般消散掉了……

  如果她不来自己的梦里,她在这世上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他喜欢你……”文绮哀哀地哭着,“他为了喜欢你,他可以自己死了……”

  薄暖骤然一凛,“你说什么?”

  文绮仍是哭,哭声幽幽地回荡:“快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你什么意思?”薄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纠缠反复,疯了一样去抓她衣襟,而后者竟倏忽往后一飘,她抓之不住——“你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你是在骗我,你恨我,所以吓唬我!”

  鬼影哭着,哭着,并不回答,而渐飘渐远。薄暖不断地嘶喊着:“你回来!回来啊!给我说个清楚!”竟至于泪迹纵横,“他怎么会死?我的孩子又怎么了?他们好端端的,你这个恶鬼!”

  ——“阿暖!醒醒!”

  薄暖做噩梦的时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急促地喘息着。顾渊早醒过来,外间已是晨光熹微,孙小言捧着银盆铜匜等候帝后洗漱,而怀中的人儿却汗如雨下,双目紧闭,全身都在颤抖。

  顾渊焦急地唤着她,不知唤了多久也未见效。他将心一横,张口咬住她的唇,微一用力——

  薄暖终于睁开了眼。舌尖微甜,有血珠子沁了出来。顾渊暗里埋怨自己不知轻重,一下下给她吮吻净了,才抬眸看她:“又魇着了?”

  甫一睁眼便是这样旖旎的情状,薄暖血气上脑,险些又晕过去。再定了眸,阁中光景泛白,敞亮的天光下,帝王的怀抱中,噩梦里的那个鬼影似乎完全不能害及她了。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顾渊坐起身来,舒了舒筋骨,又扶她坐起,若不经意地道:“我听聂少君说,燕赵北地近匈奴,沾了不少胡风,尤其是崇信胡巫。”

  这话有些突兀,薄暖淡淡地“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顾渊招孙小言进来服侍更衣,一边道:“寒儿也与我说不少次了,你夜中总是受惊,莫不是有人用巫蛊害你?”

  薄暖一震,抬起头来,皇帝的神色如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想起梦中那个女人的话,她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这等事体,玄虚叵测,又容易无中生有,总之我……我是不相信的!”

  “我也不信。”顾渊定定地说,拍了拍她的手,“我会查清楚的。”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薄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要回去,我要守着民极!”

  这日,顾渊特召聂少君于承明殿偏殿议事。

  聂少君满脸的不高兴,“听闻陛下将微臣送的坤舆图划花了。”

  顾渊一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案上的琉璃玉镇子,“不错。”

  “微臣可没力气再画第二幅。”聂少君扬扬头。

  “朕让你查文充仪的死事,你为何迟迟未报?”顾渊却径直插入了话题,剑眉斩截,目光冷彻,直盯着他,好像能将他一眼看穿。

  “微臣冤枉啊。”聂少君挠了挠头,“不是臣不报,而是臣查着查着,线索便断了……”

  “什么线索?”顾渊一抬眉。

  “文充仪的尸首……”聂少君为难地道,“原本是停在文国舅府邸上,而后文国舅罢免,自己回了老家,微臣便以为他当是将文充仪也带回去了——谁知却没有。文充仪的灵柩,竟是不翼而飞了。”

  顾渊将玉镇子按进了手心里,指甲与清凉的玉质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尖细声响。他的声音低哑,宛如冷云密布的天:“依你看,那人要一具尸首有什么用?”

  聂少君摇了摇头,“臣只闻胡地巫风特甚,似乎有驭使恶鬼邪祟之能……但此事太过荒诞无稽,臣亦不甚了了。”

  “给朕查!”顾渊一拍桌案,厉声,“便从长安城中的胡巫查起!”

第九三章 玉碎瓦全

  数日之间,长安城中一片混乱。皇帝突然下令彻查所有胡巫,而这些胡巫在长安讨生计,所做的营生原本便不合于大靖律法,淫祠邪祭,在所多有。聂少君奉旨查办,才知道民间鬼神祠祭竟已糜烂到这样的地步,亏他还是个懂明堂阴阳的,竟然被陋巷里的胡巫洒了一脸的狗血。

  “有邪气!”那胡巫将银盆一扔便手舞足蹈起来,满身的铃铛嘈嘈作响,口中汉语不甚流利,语气却十分坚定,“你是凶神,你要亡了你的国家!”

  一旁有郎卫上前横挡:“放肆,此是当朝丞相大人!”

  “哼,聂丞相,兴明堂的聂丞相!”胡巫拍手大叫,“聂丞相,兴明堂,娶寡妇,靖庙亡!”

  聂少君伸袖一抹脸上的狗血,气得声音都在打战:“便是你们这些神神鬼鬼乌七八糟的胡人,搞得天下民心散乱!”

  那胡巫的语调怪异地顿挫:“神神鬼鬼乌七八糟的,明明是你们这些儒生!你们,你们都是凶神!”

  “不可理喻!”聂少君大怒,一甩袖子,便对身后的羽林卫道,“抓起来,全都抓起来!”

  弹劾长安城中淫祠乱象的奏疏雪片儿一般飞进承明殿里来。顾渊越看越怒,怪道这几年天灾不断,就是这些胡巫作祟!三辅郡国得知京城纠察民间巫祠,也开始自行整顿地方上的巫风,奏疏堆成了一摞摞的小山,墨浓字大,好像是对天下礼崩乐坏的一种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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