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 第82章

作者:苏眠说 标签: 古代言情

  阿暖——阿暖有着前朝皇太后的尊贵身份,现在是义军的主心骨,薄昳若控制了她,义军必然无望!

  薄昳礼貌地一欠身,起身往外走去。但听薄太后将铜杖在地面上敲得铮铮作响:“你——她是你阿妹,她是你一母同胞的阿妹啊!”

  “朕又不会害她。”薄昳的声音轻巧而飘渺地传来,“朕让她来做大宸的长公主,总比为前朝守寡光彩得多,您说是不是,皇祖母?”

第一一四章 我心伤悲

  来到阳翟之后,薄暖总算有了一个踏实的落脚处。薄宜为她安排的府邸干净又清静,她入住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府后的温泉汤里好好沐浴一番,洗去这半月军旅以来的颠簸风尘。

  十月末的光景,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这温泉便真如人间福地,暖意熏人,四周的草木都青翠不凋。她也疲累得很,洗了片时,便靠着石壁边沿昏昏欲睡。寒儿在外边喊着:“太后,广忠侯派人来请太后赴宴,太后快些吧!”她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管寒儿能不能听见。

  顾渊过来找她时,见到她这副懒样,忍不住失笑出声。

  他已是一身利落冠服,面容干净得仿佛冬晨的霜,连一丝的污浊都不会沾惹。然而再走得几步,方舄踏近那泉汤,饶是他冠带济楚,也掩盖不住通红的耳根——

  伊人倚着石壁假寐,莹白的身躯仿佛妖魅,湿漉漉的长发作了随意的衣,荡漾的水波便是那略不遮掩的轻纱,而她是真的睡着了,长睫微微颤动,白皙的容颜上唇如红蕊,令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于是他便去采撷了。

  他半跪在草丛间,低下了头,轻轻地印上她的唇。浅眠的她受了一惊,即刻睁开了眼,便对上他星辰熠熠的眸子。

  这无赖,亲她的时候从来不闭眼!

  她羞极了,便去推他:“我还在沐浴呢……”

  他也不闹她,略略直起身来,笑道:“往后你再贪睡,我便这样叫醒你。”

  她的脸红透,心跳却骤然加速。“往后”……这个词总是能引出人无限的遐想。她低低嗔了一句:“你有那个耐心,你便无赖到老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过毛巾来,又瞪他一眼。他老老实实地背转身去,她方自水中出来更衣。

  “我自然有那个耐心。”她正低着头系衣带,不料他忽然发话了,“陪你到老,本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愿望?”

  “是啊。”他淡淡地道,“我有许多愿望,你要不要听听?”

  她笑了,“原来皇帝陛下还会有愿望的。”

  “那是自然。”他略一挑眉,不知不觉间换了称谓,声音琅琅如玉振,“朕平生,便有三桩愿望。一愿天下一统,二愿海内清平,三愿与子偕老。”

  她眨了眨眼,沉默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前两桩还是尧舜事业,最后一桩就变成桀纣志气了。”

  他嗤笑,“还没完呢,就在刚才,我还许下了第四个愿望。”

  “第四个?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愿你要么马上换好衣裳,要么就干脆别穿衣裳。”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转过身来,将刚刚穿戴整齐的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她惊得大叫:“你——你真要当桀纣啊?”

  他冷冷一笑,“反正国已亡了,被你骂上几句,还有赚的。”

  她倏然惊觉,不好意思地收了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在意。”他抱着她走了出去,微微一笑,眸光安湛,“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失去了天下却得到了你,足够了。”

  阳翟城中,广忠侯府。

  薄暖一身皇太后的翟衣,发髻上华胜招摇如山河壮丽,端端正正地迈入了宴会中来,坐在了最上首的席位。

  那个戴面具的青衣男子便站在她的身后,这些天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神秘军师的存在,有人说,他便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君,带领义军所向披靡。

  太后坐下了,广忠侯薄宜才敢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开筵!”

  铮然,乐声起。清幽绮靡的曲调,高低起伏如珠玉错落,歌舞俳优翩跹滑入堂中交袖而舞,虽是国难之中,这宴饮的排场也要做个十足。

  薄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薄宜,“阿叔,别来无恙。”

  薄宜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乱世人如狗,他的兄弟全都不在了,徒留下他一个,他已经快要连辈分都算不清楚。他放下酒卮,颤巍巍地避席跪下,“罪臣……谢皇太后不杀之恩!”

  “阿叔言重了。”薄暖语气轻柔,“阿叔当年治河,功勋卓著,孝哀皇帝——在世之时,也常与本宫称赞阿叔。现在门中出了叛臣孽子,竟敢窃取大靖国柄,阿叔一时不慎遭了暗算,才会转投伪朝。但本宫心里知道,阿叔是忠心的。”

  一番话,滴水不漏,婉转如意,明里是夸薄宜,暗里把所有投诚的人都夸了。薄宜首鼠两端,本就怀疑自己在“封将军”麾下能得到几多恩遇,听薄暖这样一说,终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番奉承过后,薄宜吩咐下去,席前乐声扬起,歌舞愈加翩然缭乱人眼,众人端着酒杯来回祝祷,气氛总算是活络了起来。

  薄暖将酒觞抬至唇边,伸袖轻掩,对身后的男子轻轻笑道:“我方才做的如何?”

  那一张面具略无表情:“太后仪度端方,令人望而心折。”

  “哦?”薄暖眼波流转,竟是媚态天成,“那你心折了没有?”

  他没有说话。纵然那张面具遮掩了他的所有表情,薄暖也能想象到他的脸庞在一瞬间绷紧的样子,忍不住笑得更欢。毕竟他在这个场合下不能随意妄为,给了她一个极难得的机会来调戏他,撒娇一般伸手拉他的袖子,“若军师没有心折,便全天下人都心折了,本宫也——不——要。”

  她饮了薄酒,幽丽容颜愈加光彩动人,目挑心招,魂动情牵,几乎令他把持不住,堪堪转过了头去。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回答,几乎有些丧气了,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吃了一惊便来阻拦,却已来不及——

  她将空空的酒觞往他怀里一抛,笑容清媚得一如空花幻影:“你心折了没有?”

  他凝注着她,她只觉自己要掉入他那双眸的深渊之中了,那么危险,却那么刺激,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忽而,他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过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却已经是她等待了千万年的:

  “自然。”

  她终于满意了。

  而醉意,也终于袭上了头……

  “阿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又立刻放大了——“阿暖?!”

  “哐啷”、“哐啷”,金玉酒盏接二连三地碎裂在地上。

  歌舞还在继续,柔美的腰肢与秾丽的舞衣,将一个又一个倒地的将领惨青的面色掩去,将罪孽与挣扎都用优雅的乐声覆盖住了。顾渊陡地往前走了一步:“封将军!”

  封蠡已经倒在食案边,一缕鲜血从他的口角缓慢地流了出来。

  歌舞地,刹那翻作修罗场。

  歌姬舞伎们突然尖叫起来,四散奔逃,云鬓散乱,罗裙翻污,刹那便跑个干净。鲜血渐渐自每一个人的身下流溢出来,仿佛是因为乐声的停顿,门外的寒风哗啦便卷着砂尘一般的雪粒子飞飘进来。

  顾渊的手在袖中发抖。

  只是一眨眼间,鼓瑟欢竽的宴堂之上,竟然已不剩下几个活人!

  他没有饮酒,强撑着尚未被失败击溃的最后一线理智,艰难地挪到薄暖的身边,扶起她软软的身躯,急声喊:“阿暖!”

  薄暖一息尚存,显见得她中的毒与旁人不同——然而那一张绝美的容颜已苍白如雪,他捧她在怀里,仿佛捧着脆弱的琉璃,生怕她是一触即碎的——可是她若真的碎了,他又该怎样才能挽留得住?

  她的体温在迅速地流失,他不由将她抱得更紧,嘶声唤她:“阿暖,你醒醒……醒醒!”

  突然,他听见一声异动。

  他蓦地回过头去,却是薄宜,两腿抖如筛糠,正企图从侧门逃出去,却不小心撞翻了食案,汤汁酒水溅了一地。见顾渊目光扫来,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不是我!”他知道这个军师在义军中位分甚尊,然而此刻所谓的“义军”已经土崩瓦解了,薄宜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怵他,“不是我啊!我,我自己也喝了那个酒,我不知道……”

  顾渊眸光一紧,仿佛被血洗过的剑,那样凌厉而狠辣地直刺向他。感受到这个人这可怕的眼光,薄宜竟突然哭了出来,福至心灵一般,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辨认出了——

  “陛下!”他哭得满身发抖,“不是我啊,陛下——”

  哭声戛然而止。

  一把剑,自薄宜的后背透入,剑尖自前胸挑着鲜血冒了出来。持剑的人手腕一翻,便将薄宜的心脏搅了一遍,再反手抽剑!

  顾渊一手抱起薄暖,慢慢站起了身,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薄宜的身躯砰然倒下,一个黑衣人自帘后现身。

  一个,又一个。无数蒙面的黑衣人竟似是从这殿堂的四面八方出现的,潮水一般将他拥在了中心,迫得他无法逃脱。

  ——是他们。

  ——与当初在未央宫中行刺的人,装束一模一样。

第一一五章 讵相见期

  顾渊的眼色冷成了冰,“你们是薄昳的人?”

  那个杀死薄宜的人显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他将长剑上的血珠子轻轻一吹,声音粗嘎不似人声:“他为何叫你陛下?”

  顾渊面不改色,“他怕极了,犯了傻,便想奉我为主。”

  黑衣人将信将疑,抬起长剑,“将面具揭了,让我看看。”

  顾渊没有动。

  黑衣人冷笑一声,“无妨的,我杀了你,一样能看到!”突然撮唇呼喝一声,众人齐齐抢上!

  顾渊仓促拔剑,以一当百,如何能是敌手?加上他怀中还抱了一人,腾挪更加不便,他早已盯准了众人包围圈中的一个缺口,便想从那边逃过去——

  然而竟有人突然朝他怀中的阿暖飞扑过来,长剑险险刺入她的衣襟!顾渊骇然变色,身形一转,不惜露出自己的背后空门,也将薄暖拼命地护住了——

  于是那一剑便改作了刀势,狠狠地斫入他的肩胛!剧痛传来的一刻,顾渊竟忍不住痛吟了一声,旋即咬牙忍下,手肘往后一顶,便又掀飞了一个欺上的敌人……

  他庆幸自己还曾与仲隐练过几招武技。

  鲜血骤然涌上喉头的一刻,他竟颇无聊赖地想到了未央宫中,那些日长人静的时光。高高的隔绝人世的宫墙,挑丝精绣的鸾帐上是重重叠叠如云如雾的金博山,鸾帐之后有终日不绝的袅袅香烟,而那一片令人迷醉的幽香之中,便端坐着她,缓鬓倾髻,笑掩微妆,眸光中一片清寒的雾,从容得好似一个蹑空蹈虚的幻影……

  不要,不要走……

  他难以忍耐地唤出了声。

  我不要离开你,我哪怕死也不要离开你!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仿佛天雷炸落他耳畔,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强硬地插进了他幽深的眠梦里:“清醒一点!我们马上离开!”

  不。

  他艰难地发声。

  一个至为简单的音节,却好像已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半生的感情,所有的渴望。

  她不走,我也不走。

  忽然间,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刚刚还烧得如火如荼的头脑刹时冷静下来,然而伴随着这份冷静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我是谁?

  “你是皇帝!”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终于失去了耐性,一遍遍对他嘶吼,“你姓顾,你是大靖的皇帝,你给我醒醒!”

  不……不对。我不想做皇帝……你爱做,你便拿去吧。

  那人气极反笑,“你这副样子,还妄想去救阿暖,真是老天瞎了眼。”

  ——阿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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