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阿茶
度过了边疆苦寒数月,度过了冰天雪地的凛冬,死在了春暖花开、冬雪消融的阳春三月里。
——那个总爱身穿紫衣、从小便陪在她身边的骠骑将军死了。
那个带兵出征、年少成名立下赫赫战功被夏国人称赞为战神守护神的将军,那个爱写信逗她笑给她讲行军趣事的将军,那个在山中寺庙为逝去的将士难过祈祷的将军,那个在落日余晖下对她说“瑾之愿同殿下一般无二”的将军,那个顶着所有压力目光真挚勇敢说要求娶她的将军,那个从西北边地千里迢迢赶到蜀地说“此生定不负你”的将军,那个说以后天下太平要同她一起远离庙堂四方自在的将军,那个亲手给她做竹蜻蜓的将军......
全都没有了......
全都没有了。
往事如同走马观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年成都节度使府宅,花团锦簇彩蝶翻飞,漫天粉红桃花飞舞,桃花树下,一身紫衣芝兰玉树的少年将军神情难掩羞涩,语气虔诚:“我这一生,最不悔的一件事,就是向陛下求娶殿下。”
他庆幸地浅浅勾唇,小心翼翼克制着爱意:“感谢上苍,感谢殿下,让我有此荣幸,得偿所愿。”
——全都没有了。
第68章 身世
为国征战的将军,死了连全尸都没留下。
将军府满眼缟素,里里外外的下人全着丧服,哀乐未停歇片刻过,披麻戴孝的亲眷在灵堂前呜咽哭嚎,呜呜咽咽幽伤哀苦。春风不知愁苦滋味,恍若未知这片是凄伤土地,轻松惬意吹拂过灵堂,吹过柔长素纱,牵其翩翩舞动。
李兰舟跟随李瑾书前去祭拜,由魏谦主持丧仪,接待来宾。
皇帝和长公主亲临将军府,莫大荣耀。
李锦书面容悲苦,向上首魏瑾的牌位上了香,惋惜道:“骠骑将军乃是大夏栋梁之臣,可惜!可叹!真是天妒英才也!”
一身素白丧服的魏谦躬身行礼,垂首应答:“能得陛下此言,想必臣弟泉下有知,也会倍感荣幸。”
二人不咸不淡又说了几句,李锦书就预备回宫了,他回过身看身边一直沉默不言的李兰舟,眸子一动,说道:“皇姐,我们回宫吧。”
李兰舟收回沉思的目光,略微垂下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未看李锦书一眼,只道:“陛下先行回去吧,本宫想单独祭拜骠骑将军。”
李锦书脸上的平静僵硬了一瞬,讨好的面容神情也卡壳了一瞬,仅仅一瞬,他在余光中瞥见了刻有魏瑾名号的牌位,于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退让一步,不放弃道:“朕就在偏屋等皇姐。”
李兰舟没说话,李锦书看着她几瞬,最终还是暗自妥协由下人带着出去了。
魏谦眼底还带着殷红泪意,抑制住呼吸看向李兰舟,颤着声劝道:“殿下,节哀。”
李兰舟未偏眼看他,只微微抬头,看供品和香炉后魏瑾的灵牌——漆黑的木牌,刻着魏瑾的名字,装着魏瑾的灵魂。
香炉里,长短不一的三柱香燃得正旺,缕缕香烟晃晃悠悠升空,缭绕在牌位前,模糊了牌位上的名字,最后悠悠涣散消弭。
就那么一个小小的牌位,代表了从前一个鲜活的人。
李兰舟面容平静至极,终是闭了眼,沉默无声的泪顺着她未施粉黛的面颊缓缓往下流。
她垂头用帕子擦干了泪,再次抬起脸时振作许多,看向魏谦,说道:“太傅也是。”
魏谦也落泪,他跪地郑重向李兰舟行了一礼:“求长公主为臣和阿瑾做主!”
李兰舟蹙眉:“太傅为何如此说?”
魏谦环顾一圈周围,确定没有第三双耳朵听得见,又再三小心压低了嗓音才道:
“臣的弟弟臣清楚,以阿瑾的身手纵横沙场和猎场多年,不至于无法抗衡野兽;再者阿瑾先前就有在路上逐猎的习惯,每次都会满载而归,而不是还没有捕获任何猎物就丧生于猎物口下!阿瑾死得蹊跷,求长公主为臣和阿瑾做主啊!”
“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李兰舟紧蹙的眉未松开过,眉眼凝重,“可.....本宫也不相信骠骑将军会如此轻易丧生。”
她亲自将魏谦扶了起来:“你先起来,本宫回宫之后定会细细调查此事。”
“多谢殿下!”
李兰舟回宫之后确实也如承诺的一般命人调查,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离京多时,此前又将全部事务都交予李锦书,所以她现在所交代委任的这些人,转身就将她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了李锦书。
李锦书心神大乱:“什么?!皇姐为何突然怀疑魏瑾的死因?”
“长公主殿下说,怀疑是世家残党还有突厥人报复骠骑将军,所以令我等暗中追查骠骑将军出事那天具体情形。”
李锦书心中的大石微微落下了些,却还是不放心,他的神情变得危险,眯了眯眼:“该怎么查,尔等应该知晓吧?”
人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向来是敏锐的,几个得力的人精眼珠一转,立马就反应过来,连忙满口应下安抚住皇帝,口口作保,说一定会向长公主禀明骠骑将军出事那天别无异常,就是骠骑将军一时兴起进林子打猎了,与部下失散,然后因为身上的旧伤复发,所以一时失误丧命于野兽口下。
李锦书这才将心落回肚子,挥手让其退下。
他打开藏着青丝的帕子,将其小心翼翼视若珍宝捧在手心,垂眸凝视那青丝的目光幽幽,语气似长叹,婉转又平静:“兰舟啊兰舟,那个魏瑾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惦念。”
他收回看着青丝的目光,投眼看向远方林林宫苑,手臂垂下掌心攥紧青丝。
“人都死了,你还要关心他?.....生怕他死的有一点不明不白。”
说着说着,本来幽然的语气增添了几分不甘和咬牙切齿的妒忌,手心攥着帕子的力道不知不觉也变大了,手背充血青筋盘绕。
“魏瑾你一个死人,如今还有什么本事能与我争?”
他又低头摊开手看帕子里的青丝,眸光越发坚定。
魏瑾不在了,他一定要让兰舟早日也爱上他。
*
李兰舟这几日忙着调查魏瑾身死一时,即便所有的结果都显示魏瑾确实是一人脱离队伍主动进了山林,并无其他怪异可疑的地方,可李兰舟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和魏谦一样,不相信,不愿意去相信。
她日夜为此事烦忧无暇顾及其他,加之李锦书的刻意运作,李兰舟当然也不会知晓,这个把月以来,京城各处的茶楼酒馆、瓦舍勾栏又兴起了关于李锦书身世的议论。
不同于王显在世时派人传播说李锦书是庶子、血统不纯、无能不堪继承大统这样的话,这一次兴起的流言说的是——李锦书实则不是陇西贤王的庶子,而只是一个最低等、供人使唤的家生仆从,与真正的主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李锦书知晓当日便气急攻心,再三下了命令令人追查这些流言从何而起,究竟出自谁之口!并下了死令,若是再有人胡言乱语,便拔了那人的舌头!杀鸡儆猴!
可见真是气得狠了。
此后几日消停了些。
李兰舟昨夜休息得晚,早晨醒时也晚,如今不比从前,没有大批的政务需要她处理,倒也乐得轻松自在。
她虚虚一睁眼,只见纱帘床帐外,虚虚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李兰舟立刻清醒过来,条件反射急忙伸手摸向枕下的匕首。
“皇姐你醒了?”是李锦书的声音。
此刻天光早已大亮,李兰舟坐在床上掀开帘子定睛一看,原来真是李锦书。
男人状若慵懒随意,坐在映照春日繁花的窗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衔夹着一本书,看似是已经看了好一会了。
已及冠的帝王不如从前瘦弱,身板健硕,看着是常年练武的身材,宽肩瘦腰,一身玄衣长袍鎏金暗纹浮动,前胸领口微敞,胸肌起伏的轮廓光影若隐若现,如此气息雄浑的男性躯体,再往上的脸蛋却不是莽夫模样,五官俊逸,面容仁厚温润,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眸光潋滟,是这张脸的点睛之笔,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锐利之色,再往上的一头墨发黝黑锃亮,松松散散束着,将落未落,一缕乌发落入胸前,没入衣袍,更加显得他皮肉白皙,煞是撩人。
他笑着:“皇姐既醒了,如今时候不早了就起身吧,我叫下人进来伺候皇姐洗漱,等梳洗完了我.....我给皇姐上妆吧,外边的人都说要会给女子上妆,未来才能.....给心仪的女子描眉涂粉.....”
李兰舟却没有半分将他所有的心思看进眼里的意思,他的话语还未说完,李兰舟便厉声打断:“成何体统!”
李兰舟下了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他,居高临下看今日的他。
“身为一国之君,不思进取,衣冠不整,言行无状,成何体统!描眉涂粉?荒唐!”
李锦书被吓得赶紧从榻上下来,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就跪下请罪:“皇姐息怒!是锦书一时失了分寸!”
李兰舟闭了眼,决然转身,背对着他,只道:“退下吧。”
李锦书茫然无措抬头看她的背影:“.....诺。”
他举止小心,慢悠悠从地上起身,又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欲离去。
在他就要踏出门槛时,李兰舟又叫住了他。
李锦书惊喜交加,急忙又折回来。
李兰舟的情绪平静了很多,苦口婆心教导道:“陛下,务必要居安思危,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陛下知否?”
李锦书乖巧点头:“皇姐放心,我知晓的。”
李兰舟缓缓叹息了一口气:“退下吧。”
出了昭华宫,正在内心里分析回忆着李兰舟适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举止时,文元匆匆来报:
“陛下!那个,那个...那个在坊市传播谣言秽语的人找到下落了!”文元气喘吁吁,睁大着眼,显然情况万分紧急,“就在太傅府!”
李锦书将身上的衣服穿好,面容神情无一分怜悯柔和。
“更衣,去看看魏谦,朕的好太傅,这次要怎么和朕交代私藏罪犯之事?”
第69章 贱奴
魏谦救助李璟义实属偶然,那日他在回到太傅府的路上见一“血人”拦车,他出了马车一看,只见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血淋淋的看不出原貌。
魏谦将将下了马车,那人便直愣愣地倒下,口中重复呢喃着:“救我....救我.....”
魏谦于是将此人带回了太傅府好生照料着,待那人醒来。
此人醒来后,知晓了魏谦身份不凡,是举世闻名的大儒士一名也,于是将所见所知都全盘托出。
李璟义就是从前那个不受贤王宠爱的庶子,真正的陇西贤王儿子,该坐在李锦书现在的位置的人。
李璟义哭诉道:“那日那人面兽心的畜生将我迷晕了,连同奶嬷嬷也一齐塞入了马车,随后将马鞭打奔落山崖,若不是我命大,留着一条贱命晕厥在河边被猎户所救,怕真就着了那畜生的道!”
他全然一弱小无辜人员,在他的口中,是李锦书早早觊觎了玄宗帝和孝淑皇后义子的身份地位,早有预谋,所以很早就开始谋划害人性命。
“魏大人我知道魏家一家忠烈,骠骑将军也是为国捐了躯,还请大人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一人深受其害不要紧,可我见不惯他稳坐高台欺瞒世人啊!”
魏谦猛然间得知如此惊世骇闻的消息,缓了好一会才消解过来。
“若你真是贤王之子,可明明前些年贤王也曾与陛下相见啊,为何不揭发.....”
李璟义神情激烈打断:“我摔下山崖,足足在那猎户家中休养了一年才能下地走路,待伤好些那猎户送我回陇西贤王府,可父亲年迈昏聩,竟怕丑事暴露,怕得罪先帝和先皇后,硬生生将我关在后院不许我面见世人!这么多年来我安然蹲守后院,终于得以逃出贤王府.....”
“魏大人,我真是有苦难言啊!”
魏谦心下了然:“所以坊市间的那些言论,也是你散布的?”
李璟义点头如小鸡啄米:“追杀我的那些人,一定就是那个畜生派来的!”
纵然心中波涛汹涌惊魂未定,可魏谦强行压下,又仔细盘问了一句:“你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我不敢撒谎!”李璟义就差指着天发毒誓了,“若是你不信,大可盘问任何一细枝末节,若我有答不上的地方我甘愿受死!”
他猛然想起些什么,坐在床榻上激动地强调:“我听闻前些年先帝驾崩之时后宫不是有妃嫔为先帝诞下一子,后来此皇子不知所踪?还有两任齐国公死得突然、老齐国公还悬头于城楼上、郑氏卢氏王氏崔氏几位家主之死.....桩桩件件肯定都与这心狠手辣的畜生脱不了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