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唐阿茶) 第52章

作者:唐阿茶 标签: 古代言情

  信念崩塌——原来自己也是如此虚伪的人。

  李兰舟瞳孔发散,面容瞬间失去血色惨白如纸,很久很久之后,才如清风轻盈一般轻轻咬出几个字:“本宫....怎么会教出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

  李锦书又笑又哭:“是啊,我人面兽心.....”他突然向前猛地靠近她,双眼炙热、强烈的委屈、积压多年无法宣泄的爱欲如同大坝决堤,各种情绪一泻千里猛地铺冲过来,高大壮硕的肉墙攸然靠近却硬生生克制着止步在她身前,未再继续向前。

  他的脖颈因克制而青筋叠起,稍稍低下头稍稍靠近她,十二章衮冕服庄重华丽又厚重,十二旒也跟着主人的动作齐刷刷垂下,也因着激烈的动作而凌空剧烈晃动,绯红的耳廓,泪眼水雾朦胧却几乎要将人灼烧伤,若有若无的气息喷薄擦过肌肤,激起层层战栗。

  他气息不均,胸膛起伏,紧握的拳头颤抖,像一个拼了命克制隐忍到极致的疯子,下一瞬就会再也忍不了发疯发狂!

  ....不,他可不就是一个疯子嘛。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李锦书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和嫉恨,压着满腔的怒气和怨恨,咬字清晰气息轻轻:“自从你答应下嫁给魏瑾那一刻开始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我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杀了他!”

  “兰舟你知道我怎么过来的吗?”他双眼通红,可此时的他即便瞪红了眼却没再如刚才一般泪水股股,他情绪激涌抱住自己的脑袋,崩溃的面容扭曲,头上的冕旒冠珠激烈碰撞,发出闷闷的声响。

  “我只要一想到,兰舟你和他的过往,兰舟你看他的眼神,他拥有你独一无二的青睐,他亲吻你额头的时候你的脸——”他眼中的血丝在蔓延,几乎是用一种吸着气咬牙切齿的气音继续说,“我就忍不住想杀了他,最好是将他千刀万剐,食其血啖其肉,把他的肉一片一片生切下来,喂给野兽......”

  “啪!”

  一记狠狠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被打偏了脸。

  空气静默下来。

  李锦书将将转回脸,原本怒气滔天的李兰舟突然一阖眼栽倒下,吓得李锦书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身体快大脑一步将李兰舟抱在怀中。

  “兰舟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兰舟!”

  年轻的帝王手脚发抖不知所措,红着眼嘶吼:“快来人啊!御医!御医——”

  *

  不光是因为李锦书的事而气急攻心,李兰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睡过觉了,这次一病,久违地好好睡了一个沉觉。

  也久违地,梦到了玄宗帝。

  在孝淑皇后崩逝之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这位父皇的回忆,就永远停留在了孝淑皇后崩逝的那天。

  明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玄宗帝和孝淑皇后还未一齐打下这江山、还没称帝称后、还没有他人插足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时,玄宗帝对她也是极其好极其宠爱的。

  她曾在小的时候坐在玄宗帝的肩上去看灯会看杂耍,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年幼的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只是驾在自己的父亲肩上,兴高采烈如同骑着高头大马,对杂耍艺人熟练用木棍顶着盘子转圈圈而连连拍手称奇。

  他会尊重她的意愿,亲自请了征战沙场多年、武艺高强的老将军来教导她习武,一有空就会到练武场来看她炫耀新学的技艺,看她小小年纪骑马射箭不在话下威武不凡,然后毫不吝啬地大笑着和身后的众臣称赞:“兰舟文武不输男儿也!”

  他会亲自为她动手制作弓弩,让年幼的她所用的弩箭合手;行军路过水流歇息时,他会卷了裤脚下河捉鱼给她逗趣解闷;他会亲手教她写字,所以她的一手好字流传于他;后来即便称帝,他也会低下身段哄闹脾气的她......

  往事如烟、如掌中细沙,消弭于虚无,流逝于掌心。

  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李兰舟也记不清,她至今也没琢磨透,约莫是称帝之后不过三指的年头,孝淑皇后还是没再有身孕,遍请天下名医,最终纷纷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孝淑皇后,这位马背上跟随玄宗帝一齐打下天下的将军皇后,因久战沙场女体几次受损,身躯连年颠沛颠簸,未能好好休养,所以再也不能受孕了。

  然后群臣的折子未曾间断过,流水一样流进了勤政殿,他们说玄宗帝打下的江山不能后继无人,奏请玄宗帝择女选秀为江山社稷延绵子嗣,他们还说:

  “昭华公主纵然才智过人,但始终只是女子之躯,不堪承继大统。”

  然后原本冷寂的后宫逐渐人多起来,相应的,帝后开始离心离德。李锦书进宫那一年,帝后之间的关系已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雪,久冻未化。也没有一丝要化的痕迹。

  再后来,梁婕妤有孕。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兰舟也不知道到最后生命的尽头,玄宗帝究竟还爱不爱孝淑皇后,只知道在世时二人见面每每针锋相对冷嘲热讽,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就连孝淑皇后最后一面,玄宗帝都未曾来见。孝淑皇后孤守空殿气断人亡,玄宗帝美人在怀温柔乡。

  但当孝淑皇后崩逝的消息传到犹在梁婕妤床上的玄宗帝耳中时,玄宗帝又当场口吐鲜血不止,当夜之后便重病卧床再也没起来。

  李兰舟曾经几番午夜梦回,所有关于玄宗帝的回忆,便只停留在了孝淑皇后弥留之际,怎么都呼唤不来的绝情父亲。

  不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逛灯会时,耳边久久未散绝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是众臣恳求其绵延皇子的呼声;

  不是年幼的她骑在他亲手挑选的小马驹上,纵马驰骋练武场,将弓箭一射直中靶心时掉转马头骄傲地对台上的他欢呼:“阿耶我射中了!我射中了!”;是孝淑皇后久病在床时,充满暗伤却隐隐有些许追忆笑意的浑浊眼神,将她曾经和他相识的过往一句一喘息艰难道来:“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农夫.....本宫在街上看他为穷苦乞丐出头,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却还敢替旁人出头.....本宫就让父亲出面保了他.....”

  不是年幼时满眼充满仰慕尊敬的她笑嘻嘻对他说:“我长大以后,要嫁给像阿耶一样的男子!”;是孝淑皇后病逝那夜,她到梁婕妤门前找人,太监拦人再三说他已经歇下,他就是不肯去见弥留之人最后一面,然后她闯殿质问他,白发斑驳苍老了一大截的他和恃孕而骄一脸得意的梁婕妤二人坐在榻上,他皱眉就要开口斥责她的无礼和目无尊长,只可惜他斥责的话还未说出口,太监就来报,孝淑皇后断气了。

  白衣苍狗,他们二人的面容轮廓在眼前渐渐模糊。

  这一次李兰舟梦见的玄宗帝,终于不再是对待孝淑皇后薄情时,梦中的她和玄宗帝面对面心平气和地坐着。梦中的玄宗帝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头发胡须都还未斑白,眼角还没有皱纹,皮肤也还没有纵横交加的皮褶子,还是那副英武不凡的面容。

  玄宗帝将桌上的糕点朝着她的方向推了推,神情和蔼,笑道:“兰舟,你最爱吃的,父皇给你买来了。”

  明明知道是在做梦,李兰舟却还是有种想要涕泗交颐的冲动,梦中的她确实是泣不成声。

  “父皇,儿臣生作了女儿身,是儿臣的错吗?”

  面容慈祥的玄宗帝闻言垂眸笑了笑,然后抬手动作轻缓地为她擦干眼泪:“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

  “兰舟!兰舟你怎么了?!”

  李兰舟睁开眼时,正看到近在咫尺的李锦书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正用帕子给她擦拭,而她面容濡湿。

  见她醒来,李锦书惊喜极了,双眼亮晶晶的:“兰舟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他就差跪下给老天爷磕两个头以示感谢了,“谢天谢地,兰舟你没事。”

  李兰舟动了动手,想将手抽回,却被握得死死的。

  李锦书一手仍握着他的手,然后撩袍在她床前挨着跪下。

  “兰舟,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生气。”他神情小心目光恳求,“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吧,我要是还一下手还一句口,就此生不得善终!你别,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第80章 开脱

  李兰舟恍若未闻,在他的注视下,垂眸默然将手抽回。

  李锦书眼睁睁瞧着掌心那只嫩白的皓腕从眼前离去,他呼吸急促了几分,忍住了想要上前将其抓回来的冲动。

  李兰舟这次怒气攻心晕倒,卧床两日才醒,实在是吓坏了他,他无比自责,千百次后悔不该和她对着来,不该出言激怒她。

  抬眼看床上安安静静躺着不知作何想法的女子,他跪在床榻前的地上眸光满含倾慕,乖巧又可怜,软下声解释:

  “兰舟,倘若我不杀李义璟,当初在半路上消失的就会是我,他从小就苛待我,动辄打骂,从不把我当作人来看待。”他起伏的音调染上几分哭腔,婉转又凄凉,“冰冻三尺的寒冬腊月,要为他去找未冰封的河水洗衣物,他在贤王府不得宠,府中下人常常克扣伙食,我去为他讨吃食,被管事的打了半条命,躺在内院路上无法动弹,他却连来找我一下都没有....那几年,我身上从没有一块好皮肉....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初上京路上,是他有言在先,一旦有人替代我,我对他无用了,他就会毫不留情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我,我杀他,完全是为了自保!那日马车跌落悬崖后,贤王府的人因为东西忘记拿了就追来了,也是李奉顺害怕得罪父皇母后,所以接受了我的提议,与我一齐遮掩。”

  他的眸子闪了闪:“我确实没有想过李义璟还会活着回来,可他如果安分守己待在贤王府安享余生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杀他。”他又偏头回看床榻上的李兰舟,似乎是急切地想让李兰舟相信他的话,闪着泪光的眼十分殷切,“是他贪婪贪心,想要将我取而代之,追到了神都来到处散布真假天子的言论,我才忍痛杀他的。”

  床上纤弱的女子无甚反应,他也不气馁,继续说着:

  “至于父皇的小皇子,当初梁氏如何猖狂得意兰舟也是看在眼里的,母后临去前,曾交代我千万不能让兰舟你受委屈。”他吸了吸鼻子,勉强继续口齿清晰解释,因着见到李兰舟听到他说起孝淑皇后时眸子动了动,他心下雀跃,说得更起劲,“我从来都只是一个过继过来名义上的大皇子,可我也是母后名义上的儿子,我是有名义与小皇子他争抢皇位的,如果将来梁氏的儿子长大了,已经坐稳皇位的他怎能万无一失保证不动你我?”

  李锦书知道李兰舟在听,他记得她曾经斥责他的每一句话,于是他一条一条澄清着,为自己开脱。

  “至于各个世家的女子,是他们的家族想要更多的荣华富贵,亲手将她们送进京城的,是她们的家族将她们的人生卷入了血腥的权力斗争中。”顿了顿,他补充道,“还有王嫣,兰舟知晓是我杀害的她,可兰舟你可知道她是如何恶毒杀害旁的人的呢?自她入宫以来,先后为了争宠夺爱杀害崔氏的两女,后更是因为自私舍弃王维庸而保全自己,又与卢氏的嫡次子卢庆玄暗度陈仓,教唆指使卢庆玄偷兵符,所以才!....才会害死白术。”

  “后来的这些兰舟你也是知道的。”

  他咽了咽口涎,说的话多了,有些口干舌燥,稍稍垂下眸子,干涩的语音含着歉意:“我杀害各世家之人,确实少思,可我的初心是好的,我只想大夏早日统一,皇权兵权早日集中,不再被掣肘。”

  每一句话都将自己摘除的干干净净,李锦书所说的话,似乎都有道理,他确实是有种种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走上不归路,才会卷入到这些是非中。

  可他说了所有的事,就是没有开口说起魏瑾。

  床榻之上的女子依然安静如斯,若不是杏眼还睁着,李锦书会以为她已睡下。

  狭长的丹凤眼眨了眨,李锦书心下忐忑,喉结再次滚动,语调低沉下来,依旧用那种饱含悔意歉疚的嗓音试探着继续说:“魏怀光,鸣亿,还有....魏瑾,我深感内疚,此事,是我做错了,兰舟怨恨我,是应该的.....”停顿了良久,他打量李兰舟的脸色,小心翼翼继续说道,“此生不能赎罪,若有来世,为他们当牛做马.....特别是魏瑾,骠骑将军,一定结草衔环以报他为大夏为李氏所做的恩情.....”

  “出去。”

  李兰舟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她的面色没什么血色面容沧桑,双眼一动不动凝望床顶的锦绣床帐,若不是真真切切听到了她沙哑又冰冷的嗓音话语,李锦书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他神情激荡起伏,向床前膝行了两步,急切地想要开口:“兰舟!.....”

  可李兰舟没有看他一眼,默默阖上了眼。

  李锦书不死心:“兰舟我......”

  安然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紧闭着眼,向床里侧、与他所处位置相反的方向偏过了脸。

  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堵塞在了喉咙口,要上不下,让人十分难受。李锦书的喉结滚了滚,咽下原本到嘴边的话,垂眸再三调整压下自己的情绪,复抬眸再眼巴巴地瞧一眼床榻上女子的侧脸:“那兰舟你先好好休息,我.....就先不打扰你了。”

  他的手扶着床榻边,以做倚靠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身。

  两天未阖眼休息过片刻,他的身子也有些吃不消。

  临离去前,他恋恋不舍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自从魏瑾去世以后,她忧思过度几月不曾宽心了,本就纤细的身子如今抱病在床更是细弱。

  睡袍绸缎丝滑,凹凸的褶皱处闪着细碎的星光,如瀑的乌发铺散在床榻上、衣物上,还与她的肩颈脖颈交缠在一起,乌黑柔顺的青丝间,露出一小截白皙如雪的皓颈,与她小巧的耳朵、细滑的侧脸相接连。

  他克制地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缓慢地转身离去。

  而他身上的衣物依旧是两天前的夜晚上朝时的着装,厚重又华丽,尽彰显天子威严。如今隔了两天,已是皱的皱,折的折,不复从前好样貌。

  长长的袍尾拖擦过地毯,却是无声无息。

第81章 狂热

  见到李锦书出了门,若冰连忙站直起身。

  李锦书回身缓缓关上了门,微微低下头沉默片刻,遮掩住了自己的面容,旁人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他的真实感受。

  过了几息,就在若冰心下暗自纠结要不要上前去时,李锦书终于有了动静。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交代若冰:“好好伺候兰舟,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诺!”若冰急忙行礼应下。

  顿了又顿,终是不知道说什么了,李锦书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随后才缓慢转身离开。

  若冰长舒了一口气,也回头看一眼房门,稍稍将心落下来了些。

  她将目光收回来,情不自禁地,又向那个缓缓远去的背影看去。

  身形伟岸的男人精瘦的身躯挂着一件褶皱颇多的华袍,下巴处的胡须青青,脖颈耳际的乌发也散漫出来了几缕,狼狈又憔悴。他走得缓慢极了,步履沉沉,走得心不在焉,一个人的背影略显单薄,如同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般。

  若冰难过地垂下眼,想起了李兰舟从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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