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骑着马来 第78章

作者:甭加慧 标签: 古代言情

  与旁人相反,旁人都是悲痛随着时间越来越少,只是将这一笔账记在了心里,沉默着不满着,好比石余乌雷。

  而皇帝的悲痛是与日俱增,每过一日,他就想起自己这个儿子的一点好来,忘记一点当初对他的忌惮和猜疑。

  若是他不想想,那些放不下痛苦和惋惜的人,也会不停地提醒他想,帮他回忆。

  沈留祯应了传召,等在宫殿外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个始终都忘不了悲痛和惋惜,而帮皇帝回忆的人——太子太傅。

  老人家六十多岁,听闻之前保养的极好,身体健硕面色红润,头发也只是花白而已。

  可是如今他跪在大殿外头的石板上,头上的官帽就放在一旁,满头雪白枯槁的白发,声声泣血地替太子控诉着不公:

  “延武二年,陛下带兵亲征北燕,时值两州大旱,颗粒无收。朝中一面要赈灾,保证境内的安稳,一面还要保证大军的粮草。

  太子殿下带领朝中文武,一日只吃半块干饼,节衣缩食,耗尽了心血四处调配,才稳住了局面。

  那一年他才十四岁,饿的眼花,下朝的时候,差点从殿上滚下来。

  那时候老臣就跟他说,你是一国储君,坐镇朝堂,如何都不能自毁身体,得不偿失。

  太子殿下却说,他自己守在宫里安全,饿着无妨。但陛下在前线杀敌何其凶险,他少吃一口,陛下就能多吃一口,就能少一分危险,早日凯旋……”

  太子太傅的白发凌乱,在风中摇晃着,跪在那里,脊背却挺得笔直,声音透着苍凉:

  “太和五年,陛下西征大凉,驻守南方的三部鲜卑起兵叛乱……”

  沈留祯在一旁,听着他扯着嗓子,一件又一件的细数着太子石余天真主理朝政的这十多年的功劳和事迹。

  听得他皱紧了眉头,心中酸涩不已。

  或许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连殿中那位性情暴戾反复的陛下也一样,都沉浸在了怀念那个英年早逝的年轻人的意象里,拔不出来,所以并没有人出来阻止他。

  “如此之人啊……如此之人,他在时,老臣时常感叹,陛下乃是开疆拓土的一代英主,而恰好皇太子殿下,便是那精通文治的盛世之君。

  如此,大魏两代君王皆是天降奇才,相辅相成,定能一统天下,结束这两百年的乱世,再现大汉的荣耀和辉煌!

  老臣我教授太子成才,也算是为天下苦战已久的百姓谋了希望,便可青史留名,不枉活了这一遭!”

  沈留祯听到他此处那狂悖的语气,不由地眉头一跳。

  只见太子太傅突然猛地一挥胳膊,透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已经嘶哑的喉咙似要咳出血来:

  “可是他死了!!年纪轻轻地便死了!……暴君!你听信谗言反复无常!你不配为君为父!你毁了我一辈子的心血,你毁了天下人的希望!!”

  话音刚落,太子太傅便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头磕在了殿门前的石柱上,头破血流而死。

  沈留祯看着这一幕,心神巨震,身子僵在那里,双眼含泪,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自从太子死了之后,太子太傅的这些话,不知道在心里头重复了多久,最终还是跑到了殿前,抱着一死的决心,才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这些话,说了,他便活不成了。他是早就准备好了自尽啊……

  此时,宗爱从大殿中走了出来,破口大骂道:“大胆!竟敢辱骂陛下?!来人,将他拖出去!杖毙!”

  两个值守的侍卫听令,立马上前准备将躺在地上的人架起来,犹豫了一瞬,伸手摸了摸太子太傅的鼻子,说道:

  “回常侍,他已经没气了。”

  宗爱一听,愣了一瞬说道:“呸……晦气!死之前跑这儿来撒野?!亏得还是个读书人!”

  说罢,就回去复命去了。

  很快,他人又出来了,对着侍卫不耐烦地说道:“罢了罢了,陛下有令,将尸体送回他府上,交给家人安葬。”

  侍卫抬着老大人的尸体走了,从沈留祯的身旁路过。

  宗爱这时候才想起了沈留祯来,说道:“哎呦~你看被这老头搅得,陛下等你呢,快跟我来吧……”

第134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沈留祯一双圆眼睛红红的,走到了宗爱的身边,腿软似的扒着宗爱的衣摆往下一跪,带着颤音问:

  “常侍大人……陛下唤我来干什么呀?我跟他可不是一伙儿的!”

  沈留祯伸手一指远处柱子旁边的那一滩血迹,不要脸的开始扮可怜。

  宗爱一看他这个样子,顿时觉得可乐的不行,瞅着他笑骂道:

  “你瞧你那个小胆儿,谁又以为你们是一伙儿的了?陛下叫你来,是问你些关于嫡皇孙的事情,别害怕,啊。”

  沈留祯听闻,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苦着脸说:

  “这不能怪我胆子小啊,实在是最近死的汉人太多了呀常侍大人,我又在嫡皇孙身边……”

  宗爱引着他往里头走,揪着脸一副无语地样子:“哎呦,你想的太多了,你一个娃娃无官无职的,轮不到拿你开刀。”

  “哦……听常侍大人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沈留祯乖顺的跟在他的身后,不再说话。

  到了里头,乖乖的跪下磕头,朝着上座的石余佛狸喊道:

  “草民参见陛下。”

  皇帝支着额头,很是苦恼的模样,许是刚刚被太子太傅弄的心情极糟糕,半天都没有反应。

  沈留祯低着头跪着,等了好一会儿,刚想悄悄地抬头看看,就听皇帝说:

  “起来吧。”

  “是。”沈留祯站了起来。

  皇帝看着台阶下的沈留祯,十三岁的年纪,一身的儒生大袖长袍,带着文人内敛和顺的气质,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起了有一次回朝时,看见儿子天真等在城门口的样子。

  也是这般少年模样,也是这般的温顺内敛。

  “他一向很孝顺。”石余佛狸心里头突然间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然后一股悲痛心酸便开始涌上了心头。

  在战场上受多重的伤,从来都没有怕过,也没有痛过的皇帝,觉得这回自己心里头像是被人捅了一剑,如何也好不了了。

  他的面容一下子显得沧桑了起来,浑身那种暴戾霸道的气息弱了,像是一个垂暮老人。

  他又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乌雷最近怎么样,好久没见他来看朕了……是不是在恨朕?”

  沈留祯一听这个“恨”字,顿时警觉了起来,身子僵直,有些慌。

  老天爷啊,这可不能答错了,记恨皇帝可还了得,以后还怎么当储君?

  沈留祯低着头,脑子快速地转了一圈,开口恭敬地说道:

  “陛下,嫡皇孙怎么会恨您呢。是因为为了给景穆太子下葬,嫡皇孙守灵熬夜,一连月余都没有怎么睡觉,最近有些乏的厉害,一直在将养。太医都给开了药了。陛下您是知道的呀。”

  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他还是觉得心虚,想问问,乌雷是不是在恨他。

  至于问了真的恨的话会如何,他还没有想……但是他就是想知道。

  “他是不是在恨朕?”石余佛狸又问了一遍,“满朝文武都觉得朕害了太子,他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沈留祯知道刚才的那一套说辞,明显是不管用的。他突然间就明白了石余佛狸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知道后悔了,并且知道所有人都在指责他做错了。而且这个错,再不像是当初杀了谢家满门和氏族姻亲那般,与他来说无关痛痒。

  这一次他很在乎,他有剜肉之痛,他急于得到旁人的宽宥和谅解。

  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沈留祯想到了这些,紧张地抿了抿唇,然后才开口认真地说道:

  “陛下……没有人会恨您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乃是天子,天子要罚还是要赏,臣民只有受着,恨不起来,也恨不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宗爱在一旁看着着急,出声提醒他说道:“沈留祯……你这话,好像是你心里颇有怨言啊……”

  沈留祯连忙说道:“陛下,嫡皇孙是太子殿下长子,父子二人虽然并不如何亲密,但是依旧少不了父子之情。景穆太子抑郁而终,他作为一个儿子,若说心里头对陛下一点怨言也没有,那是假的,可是也只是怨罢了,远远到不了恨的地步。”

  石余佛狸冷冷地看着沈留祯,但是眉头已经松了些。

  沈留祯尽力压着胸腔里头砰砰跳跃的心脏,感觉自己如同在拨弄老虎的胡须一般的刺激。

  可是已经说到这里了,后悔已经晚了……

  “陛下,就如草民所说,陛下乃是天子,天上下雨,或许会淋了生民一身的雨水,生民或许会因为偶尔淋了雨,浑身冰冷而对老天有怨言。但是天降雨水乃是万民生存所仰赖,不下雨便会大旱,大旱来年吃不上饭……如此,怎么可能会恨呢?”

  宗爱在一旁看着沈留祯,眼神中露出了一种叫做刮目相看的神情……心想:果然是读书人,连拍马屁安慰人,那都是不拘一格,高明的很……

  此时沈留祯观察了一下石余佛狸的脸色,见他的表情似乎在思索,至于信不信的还两说。

  沈留祯连忙又加了一把柴火,说道:

  “陛下……就好比……就好比您身边的常侍大人,他是因为家里获罪,才得了进宫的机缘,在您身边伺候服侍……若按常理说,他是不是也该恨您呢?可是,您知道,宗爱大人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这都是因为您是陛下,是天子,是臣民恨不起来的呀……”

  宗爱的脸皮子抖了一下,他差点以为沈留祯在暗地里坑他,但是后来一听,还是将他高高的捧了起来,脸皮子就又松开了。

  就是……感觉有些怪,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此时又听沈留祯接着说道:“您想想,宗爱大人尚是这般,嫡皇孙还是与您血脉相连的亲孙子,他又怎么可能会恨您呢?”

  石余佛狸看了看身边的宗爱,又看了看沈留祯,见沈留祯眼睛毫不避讳地看着他,那双天真的大眼睛里头,满是诚挚的神情。

  他信了……

  “哎……退下吧。”皇帝松了口气,说。

  “草民告退。”沈留祯规规矩矩地又行了一礼,低着头,稳稳当当地退了出去。

  他走了之后,石余佛狸心里觉得舒坦了些,至少,乌雷不会恨他,这就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但是,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宗爱:

  “太子的那封信呢?还没找到?”

  宗爱笑着说道:“……正在找呢陛下,底下的小太监不当事,存库房里,倒是给弄丢找不着了,我正安排了人,挨着一件件的翻呢。”

第135章 宫中变故

  “太子太傅大人撞柱死了。”乌雷萧索地说。他病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靠在床榻上,神色凄惘。

  “我看见了……”沈留祯说,表情恹恹,“等我出来的时候,柱子上的血都被擦洗干净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空气中一阵压抑地沉默。

  “听说,你还吓得给宗爱那个阉人下跪了。”乌雷没有看沈留祯,看着前方,声音很是冷漠,还带着嘲讽。

  沈留祯眼睛珠子转了转:“我那是吓得腿软了,一时间没有站住。”

  乌雷冷笑了一声,转过脸来看向了沈留祯:“难道不是因为迫于他的淫威,故意讨好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