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今安的下落闹得她日夜心神不宁,她一心只想找到那个孩子。走投无路下,叶鸣廊成了唯一的希望。
于是忐忑地望着他,她心跳咚咚,震耳欲聋。
他凝视着她,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叹道:“这件事本该烂在肚子里,夫人为什么又再提起呢。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你怎么确定今日的人心,还和五年前一样?”
说得没错,人心会变,但五年前的举动不管是一时兴起也好,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也好,反正她活下来了,就是最好的证据。
要是人心没变,她自然很感激他,彼此重建联系,也许可以双赢;但若是人心思变,她只要把这内情透露给余崖岸,那么莫说他的同知之位,就连性命,恐怕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相信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去选那条对自己最不利的路。否则他也不会在已经认出她的情况下粉饰太平,对五年前的事避而不谈。
心下自有打算,但口头上却万分虔诚,她说:“因为我相信叶大人。你对那些乞丐尚且心存同情,那么我这个曾经被你搭救过的可怜人,你总狠不下心来,把我重新推进火坑里。”
他垂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过去的事,就不要提起了。”
如约却摇头,“对大人来说不值一提,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这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分明是锦衣卫,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我?大火第二天,原本是等着捕获漏网之鱼的,你又为什么网开一面,放我离开?”
她追问不休,他知道无法推脱,最后只得把原因和盘托出了。
“我初入缇骑,曾在清宁宫东门当值,有一回得罪了上司,是许大人为我求情,才得以保住职务。后来我调入南镇抚司任百户,又转入北镇抚司任千户,当时余指挥还是同知,头一晚他们……行事过后,我奉命带人伏守。念及许大人曾对我有恩,我不能不还这个人情。其实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不是夫人意会,我也救不了你,因此不敢在夫人面前居功。”
可是那一拽,对她来说足够了。
她顿了顿又问:“大人是怎么认出我的?仅凭我那时异样的神色吗?”
叶鸣廊道:“夫人没有留意过我,但我曾见过夫人好几回。南镇抚司衙门就设在东华门外,你跟随令尊入清宁宫,势必要从南镇抚司门前经过,我自然是认得你的。”
如约恍然大悟,因为父亲疼爱,她确实跟着去过东宫几回,但那时遇见的人太多,她也从未费心记住哪张面孔。只有火场外那一拽,深深镌刻进了脑子里,让她一直铭记到今天。
她叹了口气,“叶大人是个念旧的人,多谢您临危相助,让我保住了性命。只是今儿,我除了要感谢您之外,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打听。我想问您,大火前,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她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儿大,装在酒瓮里。”
叶鸣廊摇头,“没有。”
“没有吗?”她急起来,“您再好好想想。那天他们放火前,有个送酒的看见那酒瓮,被个锦衣卫从后角门上提溜出来,瓮里还有孩子的哭声……那个锦衣卫不是您吗?”
叶鸣廊说不是,“头一晚我没去,我是第二天一早才赶去接手的,确实没有见过夫人说的孩子。”
如约迷茫了,脑子里一时千头万绪,难道除了他,还有她不知道的第二个锦衣卫,暗中襄助许家吗?自己见过他,尚且可以明确目标,但那个不曾见过的人,又该上哪儿踅摸去?
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就这么被无情地浇灭了,可她还不想放弃,转而又来央求他,“大人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我知道这事儿很难,可我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我想知道他的下落。”
叶鸣廊问:“那孩子是夫人的什么人?”
如约黯然道:“是我二哥哥的儿子,那时候刚办过满月酒,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说起这个,心里几乎渗出血来,怎么能不对那些罪魁祸首恨之入骨。
就算是按着朝廷发落犯官家眷的章程,也没有妇孺一并屠杀的道理。家里两个孩子,令安和今安,他们都是还没开蒙的懵懂年纪,糊里糊涂就被杀了。那些人的罪过,是赏她一串菩提,给她一个果子,就能赎清的吗?
下令者,执行者,谁的罪孽又比谁轻?在她看来不分伯仲,他们手上都沾满了许家人的血。好在叶鸣廊没有参与,也曾帮过她一把,她的恨蔓延不到他身上,还可以和他说句实话。
他沉默了下,似乎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点头,“我尽力而为吧。不过这事非同小可,那个带走孩子的人,必定不愿意旧事重提,这会儿想把人挖出来,恐怕难如登天。”
如约道:“请大人勉为其难,要是这条路彻底断了,我就再也找不见我那侄儿了。”
叶鸣廊看她泪光盈盈,无奈道好,“再容我些时候,当天奉命去金鱼胡同的,一共有十二个人。这些人逐个彻查,要是真有人带走了那孩子,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如约总算松了口气,俯身道:“多谢叶大人,愿意帮我这个忙。”
叶鸣廊说不必,“请夫人好好珍重自己,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不要辜负了上苍的成全……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如约道:“大人面前,我不讳言,大人请说。”
叶鸣廊的表情颇有几分真挚,话也说得语重心长,“其实我打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认出了你,之所以刻意回避,就是不想勾得你回忆起往事。我知道,你嫁余指挥,这事并不简单,但我仍盼着你能忘掉以前的一切,重新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世道,要想讨个公道太难了,就算是男人也未必做得到,何况你一个弱女子。我说这话,并没有贬低夫人的意思,只是真心为夫人着想。血海深仇固然难以放下,但力所不能及,也没有人会怨怪你。你大可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折磨得自己不得安生,未必是故去的家人愿意看到的。”
如约仔细听完他这番话,心里的苦楚又翻涌上来。
他说得很对,她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时时刻刻不得安生。她也知道,就算这仇报不了,只要自己能看开,世上就不会有人埋怨她。可是她能做到么?如果没有这个信念支撑她,她早就不想活了。所以她还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向那两个人索命,即便希望渺茫,她也要尽力试一试。
只不过在他面前,还不能剖心罢了。
她勉强笑了笑,“大人说得很是,自小父亲就教我量时度力,我懂得鸡蛋不往石头上碰的道理。”
可是父亲也曾教她读《礼记》,知道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既然嫁了余崖岸,这仇就非报不可。
叶鸣廊当然知道她只是口头上答应,全家五十六口的性命,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抹平的。
暗叹一口气,他也给她留了几分余地,“若是以后有什么为难之处,夫人不必客气,大可来找我。”
如约等的就是这句话,忙向他福了福身,“多谢大人。或者日后,大人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届时我自会竭尽全力,以报大人的恩情。”
这时莲蓉带了竹筒回来,边走边唤夫人,“奴婢让店主加了梅子,爽口得很呐。
叶鸣廊见状向如约拱手,“时候不早了,夫人请回吧,可要卑职送夫人一程?”
如约说不必了,“大人只管忙您的去吧,耽误了大人半天,实在不好意思。”
于是两下里别过,如约坐进车舆内,心里空荡荡地,忽然不知前路该怎么走了。
回到白帽胡同,见着了闻嬷嬷,她才悲戚地告诉她:“那个曾救过我的人,说他没见过今安。往后我该怎么办呢,上哪儿才能找到那孩子……”
她伏在桌上暗暗啜泣,闻嬷嬷见了,心里老大的不忍。
“实在找不见,就是缘分尽了,姑娘也不必耿耿于怀。横竖只要知道今哥儿还在世上,您心里不是就有念想吗。等再过上几年,他慢慢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没准儿自己就找上门来了,比您这会儿大海捞针强。”
可他要是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还有认亲的一天吗?
如约惨然嗟叹,勉力重整了情绪,支着脑袋喃喃:“叶大人答应替我再找找,说不定过阵子就有好消息了。”
闻嬷嬷耷拉着眉眼望着她,不愿意引她一直想这个,便调转了话风道:“姑娘先歇会子吧,奴婢上厨房传话去,让她们预备饭食送进来。”
可是食盒送到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南炕上睡着了。这两天果真累得厉害,沉沉好眠不醒转。闻嬷嬷便让人把食盒搬出去,替她掩上了房门。
第二天起身,打探了魏家停灵的情况,连着死人的缘故,街坊四邻都嫌晦气,僧道超度只得减免一半。不敲锣,只管念经,停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就发送了。
齐修办事很利索,椿树胡同的宅子转天出了手,京城的生意说结束,也是砍瓜切菜地结束。等如约再打发人去瞧时,早已人去楼空了。
闻嬷嬷还有些不放心,“我瞧魏家那二小子,翻着白眼不依不饶的模样,回头不会再来寻麻烦吧?”
如约并不担心,“魏家夫妻都没了,他要敢说我不是魏家女儿,衙门必要他拿证据,他能拿出什么来?信口开河诬告,打也打得死他,魏家钻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在行,教导不出有气性的孩子。”说罢冲闻嬷嬷笑了笑,“锦衣卫给我传了话,魏家夫妇那晚出去,是去寻门头沟的黑镖头。那号亡命徒杀人越货,什么都敢干,他们要是不死,这会儿办丧事儿的就该是我了。”
闻嬷嬷听得心惊肉跳,“这胆子也忒大了,还敢雇外头人来害您?”
如约偏头看窗外的景儿,喃喃道:“光是杀人,倒省心了。只怕还有更下三滥的招数,拿捏着你的软肋,逼着你给他们当牛做马。”
闻嬷嬷更加咋舌了,但惊讶过后又很为她伤心,哀致地望着她道:“早前养在闺阁里,哪儿见过世上这些糟污的事儿。后来落了难,一夕尝够了世态炎凉,我的姑娘,真是委屈你了。”
如约笑着摇摇头,“人总要长大的,这世道本就这么腌臜。以前是有人替我挡着,我什么都不怕,后来剩我一个了……换个想头儿,也算见多识广。”
反正就是要顺应这世道,小时候倔强,闷着脑袋横冲直撞。如今长大了,学会了把自己揉扁搓圆,就算针鼻儿再小,也能想法子钻过去。
日升月落啊,说话儿就到七月初六,如约一早陪着余老夫人用早饭,席间和老夫人漫谈:“今儿逢着七夕前日,听说护城河有洗象,善果寺外办了好大的集市,有舍经书,还有舍暑药的。婆母,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吧。”
余老夫人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年轻时候也爱走动,每逢庙会必要去凑热闹。但后来丈夫一死,不久儿媳妇又遭了横祸,细算算,已经有六七年没去过广安门外了。
现在新儿媳邀她同往,总算有个伴。余老夫人立时振作起了精神,高兴地说好哇,“你自小不在京里,不知道善果寺里的明堂。说清明到中秋这一阵儿,每天有两只户铁儿翩飞,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魂儿。上那儿拜拜,能得好姻缘,趁着这时节,保佑你们小夫妻和美,早些开枝散叶。”
如约赧然笑着,“那婆母预备起来,我回去换身衣裳,咱们过会子就出门。”
说着从老夫人院儿里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卧房,叫来了外面办事的仆妇,把一个整理好的小包袱交给她,一面吩咐着:“带上我的名牌,把东西送到东华门,让门上的太监传进养性殿。就说我身有热孝,且今儿不得闲,不能亲自送去,劳烦章总管代为呈交太后驾前。另替我带话,好好谢谢章总管。”
仆妇说是,接过差事就出门了。
从白帽胡同到紫禁城不算远,马车停在筒子河对岸,河上把守吊桥的锦衣卫见了名牌,自然不会阻挠,顺顺溜溜就让人到了东华门外。仆妇先是挨在一旁,等门上进出的官员都散尽了,才上前和守门的太监搭话,照着家里少夫人的吩咐,把东西交到了对方手上。
“烦请章总管代为转交太后,并向太后回禀我们少夫人不能进宫的因由,请太后恕罪。”
守门的太监托着包袱应了,从东华门往北,一溜小跑赶往养性殿。
那厢殿前的章回徘徊了良久,眼看太阳越升越高,等的人却还没来。
回身朝东偏殿望了眼,皇帝坐在槛窗下,正低头看书。晨间太阳的金芒从檐下斜照过去,金色的光晕晕染了他的侧脸,乌浓的鬓发和眉眼,因过于无瑕,反倒让人觉得疏离。他这刻还是很有耐心,因为有盼头儿,连唇角都带着隐约的笑意。
可越是这样,章回越是忧心忡忡。余夫人是最明白事理的,既然要托他转交东西,必定不会拖得太晚。目下眼看已经巳时了,这会儿还不来,别不会出岔子吧!她那么玲珑的人儿,那天既说了七月初六,不就是告诉万岁爷,当天可以一聚吗。然而左等右等,总是不来,这要是失了约……实在不敢想象,万岁爷会是怎样一番心境。
搓搓手,他拧着眉头望向养性门,实在等不及了,预备打发徒弟出去瞧瞧。
遵义门上守门的小太监被他提拔起来了,因汪轸先前和余夫人有交集,大太监瞧人一瞧一个准,搁在自己身边,将来是个助益。
“车轱辘,”章回吩咐,“你往东华门跑一趟……”
这头话还没说完,就见门上有人托着个包袱进来。到他面前,深深呵了呵腰,“回大总管,余府上派人送了绣活儿来,说今儿余夫人不得空,进不了宫了,请大总管代为转交太后。”
章回傻了眼,“这……谁送来的?人呢?”
蓝衣太监道:“是余府上办事的仆妇送来的,送完东西就回去了。”
汪轸闻言,不敢回头看东边槛窗,只巴巴儿瞧着章回,“师父,怎么办?”
章回脑浆子都要沸腾了,草草把人打发了,开始寻思,该怎么在万岁爷跟前周全。
可是一回身,皇帝已经站在殿门前了,面无表情地问:“不来了?”
章回只得硬着头皮说是,“余夫人今儿脱不开身,打发人把绣活儿送进来了……到底是已经出了阁的人啊,夫家总有些不时之需要麻烦她,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没言声,但面色不豫,心情都写在了脸上。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不痛快来得没道理,她压根儿没说准今天要来见他,只是自己从她字里行间窥出了一点动向,就仿佛她要私会他一样。
自己的一厢情愿,都是自己的问题,照理来说他可以失望,不该生气的,但他做不到。他恨不能现在就见到她,责问她是不是在戏弄他,为什么这样一次又一次,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
汪轸心惊胆战觑觑章回,小声道:“师父,我这就上白帽胡同去,看看余夫人在忙些什么。倘或她在家,就说太后要见她,把她传进宫来。”
章回不好答话,等着皇帝给示下,“万岁爷……”
可他看见皇帝的唇角轻轻捺了下,一把扯落腰上的香囊,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养性门上去了。
第63章
汪轸吓得缩脖儿,“师父,万岁爷着恼了。”
章回顾不上别的,忙捡起香囊追赶,边走边吩咐:“就照你说的,上白帽胡同探探去,看看余夫人在忙些什么。后半段话说说就完了,万岁爷不松口,你把人往哪儿领呀。”
汪轸说是,顿住了步子恭送皇帝走远,这才一溜烟地跑出保泰门,直奔白帽胡同。
可到了余府前,大门半阖着,只有一个小厮在门前清扫台阶。
汪轸上前问话:“大白晌儿的,府里夫人们都歇觉了吗?怎么门庭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呀?”
扫地的小厮嘴里“嘶”了声,“瞎打听什么……”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是太监打扮,赶紧换了话风,“哎哟,恕我糊涂,没瞧见是您,实在对不住。中贵人这是领了差事来的?要见我们老夫人吗?”
汪轸在外头充人形儿,挺起胸膛道:“奉了太后老祖宗的令儿,听说你们少夫人才失了怙恃,来瞧瞧少夫人好不好。”边说边朝门里探看,“少夫人这会子在吗?正歇着吧?”
小厮说不是,“才刚和我们老夫人出门,上善果寺看大和尚晒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