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采
滕越说蕴娘在忙,回应了妹妹两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过来了?”
林明淑连忙点头,又低了些声音问想滕越。
“蕴娘她,不肯跟你回家吗?”
滕越没有回答母亲这话,只默然叹了一气。
滕箫却在这时说了一句,“不知道嫂子见了娘,会不会更不愿意回家?”
话音落下,林明淑默然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女儿。
不管怎样,她总要先把话给蕴娘说清楚,躲着或者避着不见蕴娘,才是断了滕越与蕴娘之间被扯到只剩下一根细丝的红线。
等到事情结束,她也该同表妹那般,住到山上庙里去,不再耽误孩子们各自的前程。
但邓如蕴这会儿在忙碌,林明淑也不好过去打扰,她让人搬了些东西,“先去拜见蕴娘的外祖母和姨母吧。”
林明淑素来礼数周道。
只不过原先,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邓如蕴的外祖母和涓姨,彼时认为契约的关系也没有必要过多接触。
但眼下全然不同。
一番赶路少不得颠簸风尘,林明淑先换了一身衣裳,趁着雨势轻了些许,亲自带着礼登门去拜见。
涓姨刚给邓如蕴的外祖母熬了药,陪着她老人家喝了。听见外面有敲门声,还以为是镇上人,只让玲琅带着大福跑过去瞧一眼。
可是玲琅很快跑了回来,小脸有些发紧。涓姨没等她开口,就连忙推窗看去,看到了站在院门前的林老夫人。
涓姨并没把人拒之门外,但也先把外祖母的药碗收拾了一下,才出了门去。
林明淑见涓姨走过来,再不敢怠慢,连忙上前道,“亲家姨母。”
涓姨道不敢当,“老夫人客气了,您此番前来是... ...?”
到了这个时候,林明淑也就直接挑明了。
涓姨将她引到了房里来,老祖母坐在上首,虽然认不清堂下的人,却也安静地等着她自己开口。
林明淑再无辩解之意。
“... ...从前那契约之事是我犯了糊涂,让蕴娘吃了许多苦,我心里后悔不已。”
涓姨朝她看去,见她确实目露愧色,这般高门妇人,尊贵风光,先前她甚至无缘见过,此刻却垂头叹气,苍老之意隐隐出现在了鬓角。
她听她道,“我先前只想给滕越结一门高贵的亲事,从未把蕴娘当作他的良配,可我绕了这大大的一圈,才晓得所谓名门贵女未必有多少实意真心,而落在枯草里的珍珠,哪怕暂时蒙尘,却依然价值千金。”
她道,“蕴娘,便是那千金的珍宝。”
她此番话皆自心中的悔恨,此言出口,房中静了静。
房外滕越和滕箫兄妹站在门外,一个微抽了鼻子,一个长长叹了一气。
而房中,涓姨原本多少有些对林老夫人的芥蒂,她的契约是帮过邓家走出困境,可蕴娘在滕家起初的日子却算不上好过,这一年,她们也抓住机会在西安府开起了自己的药铺,然而钱财不能与抵消人受过的内心的委屈与难言。
或许蕴娘不觉得委屈,从她父母兄嫂过世之后,她直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放到了最低最低的位置。
她们这些她的家人排在她前面,她的养家糊口的家业也排在她前面,以及林老夫人跟她签订的那契约,蕴娘更不曾任凭自己的心意随便撕毁僭越。
她把她自己放得太低了,低到她自己如何不重要,心里所想也不重要,还有那些年,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满心喜欢那个少年将军的心意,也不重要。
可是她这个做姨母的,甚至说是做“母亲”的人,却在意。
她见林明淑起身,想要请求她们的原谅,想让她们再给滕越一点机会。
可涓姨却没有直接应下。
“老夫人,我们都只看蕴娘的意思,只要她觉得好的,我们也觉得好,但若是她不愿意,我们再不会多言。”
她不会随意松口,连些微的意思都不肯随便透漏。
林明淑却不敢多说什么,她点头说好,“亲家姨母说得是,她还愿不愿意接受滕越,我们看蕴娘的意思。”
涓姨不再说话了,林明淑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正想着既如此,她就暂时先不打扰了,等蕴娘忙完再说。
只是目光从涓姨身上掠过,又落在了邓如蕴的外祖母身上。
老人家坐在上首一直不曾开口,只是神色慈爱和悦地看着她们言语。
此刻林明淑看过去,老人家朝着她轻轻点头地笑了笑,那花白的长发下柔和舒展的眉目,令林明淑一时间看住了眼神。
这时外间的雨又下了起来,房檐下遮不住人,涓姨开口让滕越和滕箫都进来。
不过滕越道是要去看看蕴娘,抬脚往外面去了,只有滕箫走进了房里。
雨下着,房中越发昏暗,林明淑原本想走,再这大雨里倒也不知怎么走,天色黑沉下来,房中只有一盏小灯亮着。
涓姨要去再点两盏,但林明淑的目光从滕箫身上掠过,再次看到静静坐在上首的邓如蕴的外祖母的时候,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闯入了脑海中。
她看看滕箫,又看向蕴娘的外祖母,老人家脸上的和悦与舒展并未改变,可她坐在那小灯之下的模样,令林明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彼时她抱着尚不会说话的女儿,赶去田庄,想要卖掉自己的几处陪嫁田产,来给丈夫的兵将们换些药材。
彼时亦是雨夜,滕箫跟着她赶路发了高烧,她急得团团乱转,却被困在客栈里不知如何是好。
客栈的掌柜跟她说找不到大夫,但一楼住了个刚采买了药材从此路过的客人,兴许懂得医理。
她敲响了人家的门,将人从睡梦里叫了出来。
那晚,那人陪了她整整一夜,她陪她照看服了药的孩子,她们跟掌柜的要了酒,在那漫长的雨夜里,陪她一起喝酒,陪着她一起怒骂施泽友那小人,和这糟乱的世间所有仗势欺人的小人!
她帮她治疗孩子,嘱咐她那年要有时疫,还给了她一笔算不上多,却也能顶得一用的钱。
她已经太久没见过这样仗义疏财、心胸坦荡的人。
她厌恶似施泽友一般的小人,彼时,她想要跟这样的人义结金兰,日后相扶相帮,最是世间情义。
她那时还问了她一句,“同妹妹喝了一夜的酒,还不知道妹妹叫什么?”
她亦醉了,但还是回了她一句。
“叶秋... ...”
叶秋,她记下了这个名字,想等着天明之后,就同她正儿八经地结交一番,不曾想那也天刚亮,家中的噩耗传来。
长子坠马山间,她带着滕箫急奔而回,至此再没见过萍水相逢的那人。
她似乎不是金州人,却也有些金州口音。后来,她在金州到处打听,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叶秋,叶秋,她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母亲?
林明淑还想着,就算人家不愿意同她结拜,那一晚的相帮,也值得她十倍百倍奉还,而若是她与她的孩子也陷入了困境,她必然伸手,毫不犹豫!
可是四下里找这位姓叶的女医师,多年下来毫无音信,这几年,她都放弃寻找了。
然而此时此刻,时疫流行的雨夜里,她带着滕箫赶路来到此地,她看着上面安静坐着的那位老祖母,看到她和悦的神色中,目光像雨中望去,隐隐喊着对这世间的善意与悲悯。
眉目之间,在这一瞬,仿佛与林明淑记忆深处的那位萍水相逢的有人,重叠在了一起。
她慌乱地腾得站起了身来。
她突然近到了老祖母身前,蹲身到老祖母身下,紧紧拉着她老人家的手急急问去。
“您的女儿,就是蕴娘的母亲,她不是姓孟吗?她夫婿姓邓不是吗?难道她还有别的姓氏?”
林明淑问过去,她之前是专门打听过的,蕴娘的母亲不姓叶,随她外祖父姓孟。而他们家也没有姓叶的人。
但此刻,林明淑拉着老祖母的手,近在她身前看向老人家,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了过去。
“您的女儿,您还记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她这句问去,老祖母眼眸里渐渐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林明淑这才想起来她老人家早就记不清事情,神智混乱多年了。
她刚要转过身,去同蕴娘的涓姨再问个明白。可老祖母却喃喃了起来。
林明淑向她老人家看去,见她苍苍白发之下,眼眸里溢出了晃动的水光。
她的目光不知落向何处,仿佛在寻找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的人。
而她轻轻张口,仿佛在呼唤。
“我的孩子,叶秋... ...”
话音轻飘着,如同风中的落叶盘旋久久不下。
林明淑踉跄着险些摔倒。
叶秋,叶秋,孟氏叶秋... ...
此时院中恰有了脚步声,林明淑转头向外看去,看到了雨中滕越刚刚挑着伞接回来的人。
雨幕令来人看不清晰模样,可她快步走来,就仿佛记忆里几乎远去的那个人的身影,全然重合在一处。
林明淑恍惚地看着走上前来的人,她心头惊跳至极。
她忽的从房中跑了出去,直接跑进了漫天瓢泼的大雨里。
她在雨中踩着满园积水,直直奔向邓如蕴眼前。
她满脸落雨与泪珠交错,发抖地不知要怎么触碰蕴娘,手伸出去,却只敢紧紧攥住她的袖摆。
“蕴娘!蕴娘!”
原来她就是叶秋的孩子,是她苦苦寻找的叶秋的孩子!
可是她却跟她签下那错乱的契约,又一次次赶她离去,直到她跑到这偏僻的深山里!
“对不起对不起,蕴娘对不起... ..”
第89章
窗外的秋雨还在下, 林明淑把过去的事都跟邓如蕴说了。
房中只有林明淑、滕越和邓如蕴三个人,秋风摇晃着窗棂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尤其在林老夫人落了话音之后, 这种吱呀声尤其明晰。
滕越捏住眉心深深地闭起了眼睛,对于自己的母亲,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邓如蕴不似林老夫人那般情绪难以平复, 也不像滕越似得头疼到无法言语, 她只突然从旁人口中忆起自己的母亲,似遥远的思念这一刻盘桓到了心间。
她愣怔了怔,目光从窗棂看向庭院的雨幕。
“... ...我娘是这样的, 不只是您, 她见到旁人遇难亦会伸手相帮,正因如此不太喜欢报上自己姓氏, 怕有施恩图报之嫌。”